第五章 步入劇壇 一

轉眼到了一九四一年夏天,鍾書由陸路改乘輪船,輾轉返回到上海探親。當時辣斐德路錢家的人口還在增加。一年前,楊絳曾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到一間房,住了一個月,退了。這回卻哪裡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擠居錢家樓下客堂里。

楊絳和圓圓在錢鍾書到達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錢鍾書面目黧黑,頭髮也太長了,穿一件夏布長衫,式樣很土,布也很粗糙。他從船上為女兒帶回一隻外國椅子。圓圓見過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她接過椅子,就交給了媽媽,只注目看著這個陌生人。兩年不見,她好像已經不認識爸爸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視著。晚飯後,圓圓對爸爸發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她要趕爸爸走。

錢鍾書很窩囊地笑說:

「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這是圓圓的原話,楊絳當時非常驚奇,所以把女兒的話一字字記住了。錢鍾書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圓圓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媽媽都退居第二了。圓圓始終和爸爸最「哥們」。

至於錢鍾書到底說的什麼話,楊絳當時沒問,後來也沒想到問。他是否說「你一生出來,我就認識你」?是否說「你是我的女兒」?是否說「我是你的爸爸」?但是錢鍾書究竟說了什麼話並不重要,反正一下子就贏得了女兒的友情,他們兩個立即成了好朋友。

從此錢鍾書父女倆一起玩笑,一起淘氣,一起吵鬧。從前,錢瑗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從爸爸回來,圓圓她不乖了,和爸爸沒大沒小地玩鬧,簡直變了個樣兒。她那時虛歲五歲,實足年齡是四歲零兩三個月。她向來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卻從來沒有一個一同淘氣玩耍的伴兒。

錢瑗去世前一兩個月,躺在病床上還在寫東西,其中有一節就是《爸爸逗我玩》。現在可以讀一下:「一九四五年父親由內地輾轉回到上海,我當時大約五歲。他天天逗我玩,我非常高興,撒嬌、『人來瘋』,變得相當討厭。奶奶說他和我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大的也要打一頓,小的也要打一頓。」「爸爸不僅用墨筆在我臉上畫鬍子,還在肚子上畫鬼臉。只不過他的拿手戲是編順口溜,起綽號。有一天我午睡後在大床上跳來跳去,他馬上形容我的樣子是:『身是穿件火黃背心,面孔像只屁股猢猻。』我知道把我的臉比作猴子的紅屁股不是好話,就撅嘴撞頭表示抗議。他立即把我又比作豬撅嘴、牛撞頭、蟹吐沫、蛙凸肚。我一下子得了那麼多的綽號,其實心裡還是很得意的。」

錢鍾書這次回上海,只準備度個暑假。他已獲悉清華決議聘他回校。消息也許是吳宓傳的。所以錢鍾書已辭去藍田的職務,準備再回西南聯大。他像「痴漢等婆娘」似的一等再等,而清華方面卻杳無音訊。一直到這年年底,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全部淪陷。錢鍾書再想離開也出不去了,只好與夫人廝守在一起,苦度上海的淪陷生活。

剛開始錢鍾書沒有工作,後來,楊絳父親楊蔭杭就將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鐘點讓給女婿,使他有了一份工作,這樣生活才有些著落。

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是一所教會學校。一九四二年春,錢鍾書被該校聘為教授,一直做到抗戰勝利。楊絳的小妹妹楊必(1922~1968年,翻譯家)正在這所學校讀書,錢鍾書教過她。同事中最要好的當數陳麟瑞(1905~1969年,筆名石華父),他是柳亞子女兒柳無非的丈夫,他到震旦任教,就是錢鍾書介紹的。陳麟瑞夫婦與楊絳夫婦是摯友,楊絳說過,「抗戰期間,兩家都在上海,住在同一條街上,相去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彼此往來很密。我學寫劇本就是受了麟瑞同志的鼓勵,並由他啟蒙的。 」

陳麟瑞在楊絳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謙和君子、忠厚長者,他教學認真,創作嚴謹。「他對自己劇作的要求,顯然比他對學生功課的要求更加認真。」陳麟瑞曾在美國哈佛大學專攻戲劇,抗戰期間創作《職業婦女》、《晚宴》、《燕來紅》、《尤三姐》、《海葬》等多部話劇。他對楊絳幫助頗多,楊絳經常向他討教戲劇結構的技巧。他對可笑的事物也深有研究,在他藏書中有半架子英文法文的《笑的心理學》之類的著作,楊絳曾向他借閱過。

在楊絳夫婦的記憶里,陳麟瑞是一位最隨和、最寬容的朋友,他曾笑呵呵地指著錢鍾書對楊絳說:「他就是踢我,我也不會生他的氣。」

在楊絳夫婦的朋友當中,李健吾也是值得一提的人物。李健吾(1906~1982年),山西運城人,他是錢鍾書與楊絳在清華的先後校友。一九二五年考入清華國文系,次年接受朱自清的建議,轉外文系學習法語。一九三○年畢業留校任教。一年後赴法國巴黎語言專修學校學習,一九三三年回國任上海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並與黃佐臨等人創辦上海實驗戲劇學校,同時任教授,這期間他還從事劇本創作。除改編外國戲劇外,還創作了《這不過是春天》、《青春》、《黃花》等,李健吾不僅是劇作家,還是一位出色的導演,楊絳的喜劇就由他執導過。

「孤島」期間,錢鍾書的散文集《寫在人生的邊上》得以出版,陳麟瑞、李健吾作為審閱人,幫助不少。對此,錢鍾書夫婦為了表示謝意,曾一起小聚一次。他們幾個人一起吃飯時,談起了戲劇,陳麟瑞、李健吾竭力鼓動楊絳寫寫劇本。楊絳正是在他們幫助鼓勵下步入劇壇的。

楊絳說過,上海全部淪陷後,她任校長的振華分校被迫解散。她就當起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餘創作話劇。 這裡先回顧一下她的教學生涯,特別是其中堪稱「驚險」的遭遇。

楊絳上課的小學起初還未被日軍管轄,這所學校是半日制的小學,只在下午上半天,雖然課程多、路遠,但因生活所迫,她也只好接受做了代課老師。學校每月發三斗米,雖然不是什麼好米,卻比當局配給的細沙混合的米強得多。為了糊口,她「樂此不疲」。楊絳在《我們仨》中曾寫道:「……校址離家很遠,我飯後趕去上課,困得在公交車上直打盹兒。我業餘編寫劇本。《稱心如意》上演,我還在做小學教師呢。」

楊絳一家擠居在辣斐德路錢家,一住就是八年。法租界與位於公共租界的上課的學校,相距頗遠。她每天都得乘車坐到法租界的邊緣,然後步行穿過不屬租界的好一段路,再改乘公共租界的有軌電車。那時電車過黃浦江上的大橋,只許過空車,乘客得步行過橋。橋上有日本鬼子把守,車上乘客排隊過橋,走過日本兵面前,得向他鞠躬。楊絳不願行這個禮,便低著頭過去了。後來改變辦法,電車載著乘客停在橋下,由日本兵上車檢查一遍,就開過去。不過日本兵上車時,全體乘客都要起立,聽候他們的檢查。

有一次,楊絳在車上站得比別人晚了一些,被日本兵覺察到了,日本兵走到她面前,用食指在她頷下猛一抬。楊絳頓時大怒,咬牙切齒地吐著一字字大聲道:「豈有此理?!」

車上原本就十分安靜,楊絳的怒罵發作,更使車上的靜默立即上升到最高度,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見日本兵與楊絳對視,楊絳也毫不示弱,啊唷!圓睜地瞪著前面的車窗……國難家仇使她憤怒異常。兩人相持了一會兒,那個日本兵才轉過身去,蹬著笨重的軍靴,一步步地走出去。

電車這時又開動了,同車廂的乘客嚇得驚魂失措,大氣都不敢出,半晌才緩過神來,恰似冰凍的人一個個融化過來,鬧哄哄地紛紛議論,有人喘了口氣說:

「啊唷!啊唷!儂嚇殺吾來!儂哪能格?儂發痴啦?」

楊絳沒有搭理,一肚子沒好氣。車開過了好一段路,她才慶幸自己沒闖大禍,躲過災難。為了不受此罪,楊絳從第二天起,情願步行,再也不乘這一趟電車了。

直到那所半日制的小學也被日寇接管,楊絳才不再當「孩子王」。

其時,錢鍾書和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負責人「方凳媽媽」見面以後,校方為他增加了幾個鐘點。他隨後收了一名拜門的學生,酬金隨著物價一起上漲。淪陷區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總能自給自足。在楊絳心裡,能自給自足,就是勝利。錢鍾書雖然遭厄運播弄,卻覺得一家人同甘共苦,勝於別離。他發願說:

「從今以後,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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