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島歲月 三

日寇的野蠻行徑,罄竹難書。楊絳家裡的遭遇,不過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小小的切片。

蘇州淪陷,楊絳的母校振華女校被迫關閉。楊絳回到上海不久,振華女校的校長王季玉就找上門來,與楊絳商量在租界開辦振華女校上海分校的事宜。此時籌建中的振華分校將近開學,王季玉認為校長之職非楊絳莫屬,說是校董會的決定。她怕楊絳不聽話,已請孟憲承先生到教育局立案。

說干便干,學校的牌子很快就掛上了。不久又舉行了開學典禮。這位熱心教育的女教育家任命自己的學生楊絳為上海分校的校長。楊絳只能勉為其難,自謂好比「狗耕田」,當了校長。

在那段時間裡,振華女校上海分校的校長楊絳與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教授錢鍾書,只好靠魚雁傳遞信息,傾訴思念之情。

一九三九年初伏,錢鍾書自昆明先發電報給楊絳,然後由西南聯大回到上海家中,探望妻兒和母親、叔父等人。這時辣斐德路錢家還擠得滿滿的。楊絳的爸爸叫她大姐姐和小妹妹睡在他的屋裡,騰出房間讓鍾書在來德坊過暑假。他住在岳父這邊也很開心。

楊絳表姐的妯娌愛和婆婆吵架,每天下午就言來語去。她大姐聽到吵架,就命令他們把卧房的門關上,怕表姐面上不好看。可是錢鍾書耳朵特靈,門開一縫,就能聽到全部對話。婆媳都口齒伶俐,應對敏捷。錢鍾書聽到精彩處,忙到岳父屋裡去學給他們聽。大家聽了非常欣賞,大姐姐竟解除了她的禁令。

錢鍾書雖然住在來德坊,但他每天早晨第一事就是去辣斐德路錢家向長輩請安。當時,楊絳籌建中的振華分校將近開學。開學前很忙,楊絳不能陪錢鍾書到錢家去。

有一天,錢鍾書回來滿面愁容,說是他的爹爹來信,叫他到湖南藍田去,當英文系主任,同時又可以侍奉父親。原來早些時候,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應他的老友廖世承(1892~1970年,著名的教育家)的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範學院。錢鍾書來滬探親期間,他父親頻發函電,稱自己老病,要兒子也去藍田教書,以便照料自己。恰好師院院長廖世承來上海,他反覆勸說錢鍾書去當英文系主任,一邊伺候父親,一邊授課,公私兼顧。

楊絳認為清華這份工作不易得。他工作未滿一年,憑什麼也不該換工作。錢鍾書並不願丟棄清華的工作。但是他媽媽、他叔父、他的弟弟妹妹等全都主張他去。他也覺得應當去。楊絳卻覺得怎麼也不應當去,他應該向家人講講不去的道理。

楊絳和錢鍾書在出國的輪船上曾吵過一架。原因只為一個法文「bon」的讀音。她說他的口音帶鄉音。他不服,說了許多傷感情的話。楊絳也儘力傷他。然後她請同船一位能說英語的法國夫人公斷。夫人說楊絳對、錢鍾書錯。楊絳雖然贏了,卻覺得無趣,很不開心。錢鍾書輸了,當然也不開心。

常言道:「小夫妻船頭上相罵,船杪上講和。」他們覺得吵架很無聊,爭來爭去,改變不了讀音的定規。他們講定,以後不妨各持異議,不必求同。但此後幾年,他們並沒有各持異議。遇事兩人一商量,就決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楊絳。他們沒有爭吵的必要。可是這回楊絳卻覺得應該爭執。

楊絳等錢鍾書到了錢家去,就一一告訴了自己爸爸,指望聽爸爸怎麼說。可是她爸爸聽了臉上漠無表情,一言不發。楊絳是個乖女兒。爸爸的沉默啟她深思。她想,一個人的出處去就是一輩子的大事,當由自己抉擇,別人只能陳說別人的道理,不該干預。尤其不該強他反抗父母。她記起他們夫婦早先制定的約定,決計保留自己的見解,不勉強他。

於是,楊絳抽空陪錢鍾書同到辣斐德路去。一到那邊,她好像一頭撞入天羅地網,也好像孫猴兒站在如來佛手掌之上。他們一致沉默;而一致沉默的壓力,使錢鍾書沒有開口的餘地。楊絳當然什麼也沒說,只是照例去「做媳婦」而已。可是她也看到了難堪的臉色,嘗到難堪的沉默。她對丈夫只有同情的份兒了。她接受爸爸無語的教導,沒給他增加苦惱。

錢鍾書每天早上到辣斐德路去「辦公」——也就是按照他爹爹信上的安排辦事,有時還到老遠的地方找人。楊絳曾陪過他一兩次。錢鍾書在九月中給清華外語系主任葉公超寫了信,葉氏未有回答。十月初,他就和藍田師院的新同事結伴上路了。

錢鍾書離上海赴藍田時,楊絳對他說,你這次生日,大約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裡為你吃一碗生日面了。錢鍾書半路上做詩《耒陽曉發是餘三十初度》,他把生日記錯了,而楊絳原先的估計也錯了。他的生日,無論按陽曆或陰曆,都在到達藍田之後。楊絳曾說過,「耒陽曉發」不知是哪一天,反正不是生日。

錢鍾書剛剛離開上海,楊絳就接到清華大學的電報,問錢鍾書為什麼不回覆梅貽琦校長的電報。可是他們夫婦並未收到過梅校長的電報。

錢鍾書這時正在路上,楊絳只好把清華的電報轉寄藍田師院,也立即回覆了一個電報給清華,說明並未收到梅電(這份回電現在還存放在清華的檔案中)。後來楊絳回憶說,錢鍾書在路上走了三十四天之後,才收到她寄的信和轉的電報。他對梅校長深深感激,不僅發一個電報,還來第二個電報問他何以不復。他自己無限抱愧,清華破格任用他,他卻有始無終,任職不滿一年就離開了。他實在是萬不得已。偏偏他早走了一天,偏偏電報晚到一天。造化弄人,使他十分懊惱。

楊絳晚年在其回憶錄《我們仨》還披露,「兩年以後,陳福田遲遲不發聘書,我們不免又想起那個遺失的電報。電報會遺失嗎?好像從來沒有這等事。我們對這個遺失的電報深有興趣。如果電報不是遺失,那麼,第二個電報就大有文章。可惜那時候《吳宓日記》尚未出版。不過我們的料想也不錯。陳福田拖延到十月前後親來聘請時,鍾書一口就辭謝了。陳未有一語挽留。我曾問鍾書:『你得罪過葉先生嗎?』他細細思索,斬絕地說:『我沒有。』他對幾位恩師的崇拜,把我都感染了。他就像我朋友蔣恩鈿帶我看清華圖書館一樣地自幸又自豪。可是鍾書『辭職別就』——到藍田去做系主任,確實得罪了葉先生。葉先生到上海遇見袁同禮,葉先生說:『錢鍾書這麼個驕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有美籍華人胡志德向葉先生問及錢鍾書,葉先生說:『不記得有這麼個人。』後來又說:『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葉先生顯然對錢鍾書有氣。但他生錢鍾書的氣,完全在情理之中。鍾書放棄清華而跳槽到師院去當系主任,會使葉先生誤以為鍾書驕傲,不屑在他手下工作。我根據清華大學存檔的書信,寫過一篇《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這裡寫的實情更加親切,也更能說明鍾書信上的『難言之隱』。」

楊絳與錢鍾書告別以後,繼續她的「狗耕田」工作,當她的校長。關於她在振華女校上海分校的經歷的資料不多,茲有楊絳的一篇短文,謹摭取之,從中可見當時辦學之艱難:

我們的事務主任告訴我,凡是掛牌子的(包括學校),每逢過節,得向本區地痞流氓的頭兒送節賞。當時我年紀未滿三十,對未曾經歷的事興趣甚濃。地痞流氓,平時逃避都來不及,從不敢正面相看,所以很想見識見識他們的嘴臉。恰逢中秋佳節,討賞的來了一個又一個。我的模樣既不神氣,也不時髦,大約像個低年級的教師或辦公室的職員,反正絕不像校長。我問事務主任:「我出去看看行不行?」他笑說:「你看看去吧。」

我冒充他手下的職員,跑到接待室去。

來人身材矮小,一張黑皺皺的狹長臉,並不兇惡或狡猾。

我說:「剛開發了某某人,怎麼又來了?」

他說:「××啊?伊是『癟三』!」

「前天還有個××呢?」

他說:「伊是『告化甲頭』。」

我詫異地看著他問:「儂呢?」

他翹起大拇指說:「阿拉是白相人啦!」接著一口氣列舉上海最有名的「白相人」,表示自己是同夥。然後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這張名片紙質精良,比通常用的窄四分之一,名字印在上方右側,四個濃黑的字:「黑皮阿二」。

我看著這枚別緻的名片,樂得心上開花。只聽他解釋說:「阿拉專管搶帽子、搶皮包。」「專管」云云,可以解作專干這件事,也可以解作保管不出這種事。我當時恰似小兒得餅,把別的都忘了,沒再多聽聽他的宏論,忙著進裡間去向事務主任彙報,讓他去對付。

我把這枚稀罕的名片藏在皮包里,心想:我這皮包一旦被搶,裡面有這張名片,說不定會有人把皮包還我。他們得講「哥兒們義氣」呀!可惜我幾番拿出來賣弄,不知怎麼把名片丟了,我也未及認清那位黑皮阿二。

這所振華分校,一直維持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才告停辦。楊絳又告失業了,當然這樣她也可以避免地痞流氓的騷擾打秋風了。

楊絳除在振華分校謀事外,同時她還由朋友介紹,為廣東富商家一位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