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島歲月 二

一九三八年九月,法國郵船阿多士Ⅱ號正駛向中國。楊絳和錢鍾書告別了法國的友人,與女兒錢瑗一起,乘坐在這艘輪船上。

他們出國乘英國郵船二等艙,伙食非常好。回國乘三等艙,伙食差得多了。圓圓剛斷奶兩個月,船上二十多天,幾乎頓頓吃土豆泥。上船時圓圓算得上一個肥碩的娃娃,下船時卻成了個瘦弱的孩子。對此,楊絳深恨自己當時疏忽,沒為她置備些奶製品,輔佐營養。自己好不容易喂得她胖胖壯壯,到上海她卻不胖不壯了。

在歸國的輪船上,楊絳夫婦遇到了外交官、詩人冒效魯(1909~1988年),互相唱和。冒效魯吟詩如下:

憑欄錢子睨我笑,

有句不吐意則那。

顧妻抱女渠自樂,

絲絲亂髮攢鴉窩。

夜深風露不相容,

綠燈曼舞揚清歌。

喧呶聚博驚座客,

傾囊買醉顏微酡。

描繪錢鍾書的神態和船上的情景,可謂呼之欲出。楊絳懷裡抱著嬰兒,錢鍾書滿頭亂髮,像烏鴉做的窩……

錢鍾書已有約定,要回清華教書。在船上楊絳已把他的書本筆記和衣物單獨分開。

阿多士Ⅱ號郵船抵達香港,錢鍾書就隻身上岸,然後乘海船到安南(今越南)海防,由滇越鐵路經河口,輾轉趕赴設在昆明的西南聯合大學。

對於錢鍾書的隻身遠去,楊絳很不放心。圓圓眼看著爸爸坐上小渡船離開大船,漸去漸遠,就此不回來了,她直發獃。她還不會說話,楊絳也無法和她解釋。

抗日戰爭爆發後,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南遷昆明,聯合組成「西南聯合大學」。母校清華聘請錢鍾書任教授,文學院的院長馮友蘭從中起了很大作用。馮友蘭在給清華大學校長、西南聯大常委梅貽琦的上書中指出,應該給錢鍾書教授頭銜,月薪三百元,其待遇不低於王竹溪、華羅庚。按清華舊例,剛剛回到國內的留學生只能當講師。而錢鍾書連升二級,直接任教授,這在當時也是比較少見的。

在回國的路程中,楊絳則帶著女兒繼續北上,要到上海省視父親。船到上海,她由錢鍾書的弟弟和另一親戚接到錢家。他們到辣斐德路(今復興中路)錢家,已是黃昏時分。楊絳見到了公公(她稱爹爹)、婆婆(她稱唔娘)、叔父、嬸母以及妯娌、小叔子、小姑子等。

楊絳在錢家過了一夜就帶著圓圓到她爸爸處去,見了爸爸和姐妹等。她的女兒圓圓大約感覺到都是極親的人,就沒有「吼」,也沒喊「non non」。當時,錢家和她爸爸家都逃難避居「孤島」,居處都很逼仄。她和圓圓有時擠居錢家,有時擠居在自己的爸爸家。據楊絳回憶:「一九三八年十月,我回國到上海,父親的長須已經剃去,大姐姐小妹妹也已經回覆舊時的裝束。我回國後父親開始戒掉安眠藥,神色漸漸清朗,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一門《詩經》,聊當消遣。」

這時上海已淪陷為「孤島」——這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八一三」抗戰結束,國民黨軍隊撤離上海,日本侵略者進駐上海造成的。上海淪陷後,日寇在其所佔領的南市、閘北、虹口、楊浦、浦東等地到處設立關卡,沿蘇州河各橋口更是崗哨林立,戒備森嚴,許多地段被日軍闢為軍事警戒區。當時,上海公共租界其餘部分和法租界,因英、美、法等國是中立國而未被日軍佔領,但是處於日軍的四面包圍之中,故有「孤島」之稱。

楊絳的娘家、婆家都在法租界內,錢家在辣斐德路,楊家在今錦江飯店附近。楊絳兩頭居住,即便在錢家住的時候,她也幾乎每天都要到父親那裡去轉一下,好在兩家相距不遠。她的三姐姐和七妹妹也經常回娘家,對此,父親高興地說:「現在反倒擠在一處了!」

「孤島」生活是苦寂的,但是楊絳感到:「我們不論有多少勞瘁辛苦,一回家都會從說笑中消散。」

楊絳對自己的父親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她的女兒圓圓亦很受外祖父的萬般寵愛,請看以下的追憶:

父親在上海的朋友漸漸減少。他一次到公園散步回家說,傳楊某(父親自指)眼睛瞎掉了。我吃驚問怎會有這種謠言。原來父親碰到一個新做了漢奸的熟人,沒招呼他,那人生氣,罵我父親眼裡無人。有一次我問父親,某人為什麼好久不來。父親說他「沒臉來了」,因為他也「下海」了。可是抗戰的那幾年,我父親心情還是很愉快的,因為愈是在艱苦中,愈見到自己孩子對他的心意。他身邊還有許多疼愛的孫兒女——父親不許稱「外孫」或「外孫女」,他說,沒什麼「內孫」「外孫」。他也不愛「外公」之稱。我的女兒是父親偏寵的孫女之一,父親教她稱自己為「公」而不許稱「外公」。缺憾是母親不在,而這又是唯一的安慰,母親可以不用再操心或勞累。有時碰到些事,父親不在意,母親料想不會高興,父親就說,幸虧母親不在了。

一九三九年秋,楊絳的弟弟從國外回國。這時,楊家已在蘇州靈岩山「綉谷公墓」購得一塊墓地,她父親帶著楊絳姐妹和弟弟一起回蘇州,安葬母親。

楊絳乘此機會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蘇州故居,眼中一片狼藉,劫後的慘景,不堪回首。楊絳說:

我二姑母買的住宅貼近我家後園,有小門可通。我到蘇州,因火車誤點,天已經很晚。我們免得二姑母為我們備晚飯,路過一家菜館,想進去吃點東西,可是已過營業時間。店家卻認識我們,說我家以前請客辦酒席都是他們店裡承應的,殷勤招待我們上樓。我們雖然是老主顧,卻從未親身上過那家館子。我們胡亂各吃一碗麵條,不勝今昔之感。

我們在二姑母家過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門到我家後園。後園已經完全改了樣。鍾書那時在昆明。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館》七絕四首。第三首「苦愛君家好巷坊,無多歲月已滄桑,綠槐恰在朱欄外,想發濃陰覆舊房」。他當時還沒見到我們劫後的家。

我家房子剛修建完畢,母親應我的要求,在大杏樹下豎起一個很高的鞦韆架,懸著兩個鞦韆。旁邊還有個盪木架。可是盪木用的木材太軟,下圓上平,鐵箍鐵鏈又太笨重,只可充小孩的蕩船用。我常常坐在盪木上看書,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澹雲閑」。春天,閉上眼只聽見四周蜜蜂嗡嗡,睜眼能看到花草間蝴蝶亂飛。杏子熟了,接下等著吃櫻桃、枇杷、桃子、石榴等。橙子黃了,橘子正綠。鍾書吃過我母親做的橙皮果醬,我還叫他等著吃熟透的脫核杏兒,等著吃樹上現摘的桃兒。可是想不到父親添種的二十棵桃樹全都沒了。因為那片地曾選作鄰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卻未及挖坑。鞦韆、盪木連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蘭、紫薇、海棠等花樹多年未經修剪,都變得不成模樣。籬邊的玫瑰、薔薇都乾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邊的芭蕉也不見了。記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開一朵「甘露花」。據說吃了「甘露」可以長壽。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獨立的梯)去摘那一葉含有「甘露」的花瓣,「獻」給母親進補——因為母親肯「應酬」我們,父親卻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許多好品種的金魚;幸虧已及早送人了。乾涸的金魚缸里都是落葉和塵土。我父親得意的一叢方竹已經枯瘁,一部分已變成圓竹。反正綠樹已失卻綠意,朱欄也無復朱顏。「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細瓷鼓凳一無遺留,裡面的擺設也全都沒有了。我們從荒蕪的後園穿過月洞門,穿過梧桐樹大院,轉入內室。每間屋裡,滿地都是凌亂的衣物,深可沒膝。所有的抽屜都抽出原位,顛橫倒豎,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親房裡的抽屜一一歸納原處,地下還揀出許多零星東西:小銀匙、小寶石、小象牙梳子之類。母親整理的一小網籃古瓷器,因為放在舊網籃里,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親床下。堆箱子的樓上,一大箱古錢居然也平平安安躲在箱子堆里,因為箱子是舊的,也沒上鎖,打開只看見一隻只半舊的木盒。凡是上鎖的箱子都由背後劃開,裡面全是空的。我們各處看了一遍,大件的傢具還在,陳設一無留存。書房裡的善本書丟了一部分,普通書多半還在。天黑之後,全宅漆黑,據說電線年久失修,供電局已切斷電源。父親看了這個劫後的家,舒了一口氣說,幸虧母親不在了,她只怕還想不開,看到這個破敗的家不免傷心呢。我們在公墓的禮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烏光鋥亮的棺材。我們姐妹只能隔著棺木撫摩,各用小手絹把棺上每一點灰塵都拂拭乾凈。想不到棺材放入水泥壙,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里,隨後就用水泥封上。父親對我說,水泥最好,因為打破了沒有用處。別看石板結實,如逢亂世,會給人撬走。這句話,父親大概沒和別人講。勝利前夕我父親突然在蘇州中風去世,我們夫婦、我弟弟和小妹妹事後才從上海趕回蘇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經管的。父親的棺材放入母親墓旁同樣的水泥壙里,而上面蓋的卻是兩塊大石板。臨時決不能改用水泥。我沒說什麼,只深深內疚,沒有及早把父親的話告訴別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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