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負笈英法 三

楊家的一位常客是向達。向達有時嘀咕在休士牧師家天天吃土豆,頓頓吃土豆。於是楊絳請他一起吃飯。

司徒亞是楊家另一位常客,他是錢鍾書同一學院同讀B•Litt學位的同學,他和錢鍾書最感頭痛的功課共兩門,一門是古文書學,一門是訂書學。課本上教怎樣把整張大紙折了又折,課本上畫有如何摺疊的虛線。

但他們倆怎麼折也折不對。兩人氣得告狀似的告到楊絳面前,說課本豈有此理。她是女人,對於摺紙釘線類事較易理解。她向他們指出正好折反了。課本上畫的是鏡子里的反映式。兩人這才恍然,果然折對了。他們就拉她一同學古文書學。她找出一支耳挖子,用針尖點著一個個字認。例如「a」字最初是「α」,逐漸變形。

他們的考題其實並不難,只要求認字正確,不計速度。考生只需翻譯幾行字,不求量,但嚴格要求不得有錯,錯一字則倒扣若干分。錢鍾書慌慌張張,沒看清題目就急急翻譯,把整頁古文書都翻譯了。他把分數賠光,還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擔憂,補考准能及格。所以考試完畢,他也如釋重負。

這一學年,是楊絳生平最輕鬆快樂的一年,也是她最用功讀書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說無憂無慮。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和房東達蕾女士約定,假後還要回來,屆時住另一套稍大的房子,因為另一家租戶將要搬走了。於是他們就把行李寄放她家,輕裝出去度假,到倫敦、巴黎「探險」去。

楊絳他們第一次到倫敦時,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韓帶他們參觀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以及蠟人館等處。這個暑假他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旅遊德國和北歐,併到工廠實習。錢鍾書只有佩服的份兒,他只會和夫人一起「探險」——從寓所到海德公園,又到托特納姆路的舊書店;從動物園到植物園;從闊綽的西頭到東頭的貧民窟,同時也會見了一些同學。

在巴黎,楊絳他們遇到的同學更多。晚年的楊絳已不記得是在倫敦還是在巴黎,錢鍾書接到政府當局打來的電報,派他做一九三六年「世界青年大會」的代表,到瑞士日內瓦開會。代表共三人,錢鍾書和其他二人不熟。他們在巴黎時,不記得經何人介紹,一位住在巴黎的中國共產黨員王海經請他們吃中國館子。他請楊絳當「世界青年大會」的共產黨代表。

對此,楊絳很得意。她和錢鍾書同到瑞士去,有她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錢鍾書和她隨著一群共產黨的代表一起行動。他們開會前夕,乘夜車到日內瓦。

楊絳夫婦倆和陶行知同一個車廂,三人一夜談到天亮。陶行知還帶楊絳走出車廂,在火車過道里,對著車外的天空,教她怎樣用科學方法,指點天上的星星。

「世界青年大會」開會期間,楊絳夫婦這兩位大會代表遇到可以溜走的機會,一概逃會。日內瓦風光旖旎,素有「萬國之都」的美譽。他們在高低不平、窄狹難走的山路上,「探險」到萊蒙湖邊,「企圖」繞湖一周。但愈走得遠,湖面愈廣,沒法兒走一圈。錢鍾書作詩吟誦,分外浪漫多情:

萊蒙湖邊即目

瀑邊淅瀝風頭濕,

雪外嶙峋石骨斑。

夜半不須持挾去,

神州自有好湖山。

但是對重要的會,楊絳夫婦並不溜。例如中國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辭的會,他們都到會。上台發言的,是共產黨方面的代表。而英文的講稿,則是由錢鍾書撰寫的,發言的反響還不錯。

楊絳夫婦從瑞士回巴黎,就在巴黎遊覽了一兩星期。

當時他們有幾位老同學和朋友在巴黎大學上學,如盛澄華就是楊絳在清華同班上法文課的。據說如要在巴黎大學攻讀學位,需有兩年學歷。巴黎大學不像牛津大學有「吃飯制」保證住校,不妨趁早註冊入學。所以他們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華為他們代辦註冊入學手續。一九三六年秋季始業,他們雖然身在牛津,卻已是巴黎大學的學生了。

鈕先銘在《記錢鍾書夫婦》一文中追述了他們在巴黎相遇的過程,從中我們略知錢氏夫婦的行蹤:

一九三六年,我和程思進——程天放先生的令侄,同住在巴黎多納福街的小公寓里,位置在巴黎大學的後方,是學生的聚散地,五區又名拉丁區,本是法國的文化中心。

有一天我與思進剛將走出公寓的門堂,看見一對夫婦也走進來,正用著英語在商量著想租一間公寓。都是東方人的面孔,男的留著一小撮希特拉式的鬍子,女的梳的是馬桶蓋的娃娃頭。二十多歲的一對青年,這種打扮,人在法國,而說英語,真是不倫不類!因之引起了我和思進的注意,認為是日本人,我和思進都曾留學過日本。

這就是錢鍾書和楊季康一對夫婦。從此我們四人就做了好朋友。但時間不長,因為鍾書夫婦是從英倫來度假,藉以搜集一點法國文學的資料。

我們的友誼進展很快。思進學理科,我學軍事,錢氏夫婦學文學,各人的知識有相互交流的新鮮,地域跨越歐亞和日本、法國、英倫的國界,有擺不完的龍門陣!有一點是我們這四人幫所共同的,那就是我們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欣賞。

記得正逢七夕,我們一同到羅衡、張幫貞兩位女同學所住的地點羅幫森森林去賞月;鍾書從他厚厚的近視眼鏡仰望著滿天星斗,高興地說:

「月亮不僅外國圓,星星也比中國亮;你們看,牛郎正吹著橫笛,是CharlesCamille Saint-Saens所作的曲子……」

「珊珊斯是誰?」我問著。

「是法國的作曲家,所作曲子,最有名的是《死的舞蹈》。」這回是楊季康的答覆。

鍾書不理會他太太的插嘴,反過來對我說:

「老鈕,你譜《鵲橋仙》的調子寫一首詞,讓老程來畫張畫,我來寫題詞。」

「好!我填詞!」我說著,同時我就念了兩句《鵲橋仙》的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胡扯,那是秦少游寫的,我要你作。」鍾書還是盯著我。

我對詞根本沒有修養,只好岔開說:「季康,我們三個大男人都有任務,你呢?這不公平!」

「我呀!只要和鍾書朝朝暮暮相會就夠了!」季康拉著鍾書的手,圓圓的臉,笑起來像個洋娃娃。

青年時代的錢鍾書,對文學有一股奔放的思想,對於東西雙方的文化都有極深的造詣,季康也不賴,真是一對天上的仙侶、人間的鴛鴦,而卻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

三個月的暑假過得很快!鍾書夫婦終將回英倫去,臨別他送我一首五律,是借用程思進的毛筆寫的,可以說是寫作俱佳,文情並茂。本來他早想露一手的,所以才在七夕文會上要拉程鈕兩氏來陪襯。可惜我和老程都想藏拙,根本沒有答理這回事。

這裡提及的錢鍾書所寫的五律,不知是否還存世。不過我們今天在《槐聚詩存》中倒可以讀到以下兩闋詩作。

巴黎咖啡館有見

評泊包彈一任人,

明燈圍里坐愔愔。

絕憐淺笑輕顰態,

難忖殘羹冷炙心。

開鏡凝裝勞屢整,

停觴薄酒惜余斟。

角張今夜星辰是,

且道宵深怨與深。

清音河上小橋晚眺

萬點燈光奪月光,

一弓雲畔掛昏黃。

不消露洗風磨皎,

免我低頭念故鄉。

電光撩眼爛生寒,

撒米攢星有是觀。

但得燈濃任月淡,

中天盡好付誰看?

從這些詩作里,我們或許能看到楊絳與錢鍾書在巴黎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作為海外學子,他們的心始終嚮往著祖國母親。

回到倫敦,楊絳發現達蕾女士這次租給他們的一套房間比上次的更好。他們的澡房有新式大澡盆,不再用那套古老的盤旋管兒。不過熱水是電熱的,一個月後,他們方知電費驚人,趕忙節約用熱水。

楊絳還繼續承擔照顧錢鍾書生活的重擔,她圍上圍裙,捲起袖口,每天都要準備張羅兩人的飯菜。她把做午飯作為自己的專職,錢鍾書只當助手。她有時想,假如我們不用吃飯,就更輕鬆快活了。可是錢鍾書不同意。他說,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遠不餓,多沒趣呀,他不羨慕。

不過,錢鍾書還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他很擔心愛人容貌受損,便幻想著古代傳說中的仙人,能給一副「辟穀方」,可以不用吃飯而長命百歲,他做詩說「捲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穀方」。讀來情意濃郁,趣味盎然。

其實,電灶並不冒煙,他也不想辟穀。他在另一首詩里則說「鵝求四足鱉雙裙」,他們卻是從未吃過鵝和鱉。錢鍾書笑她死心眼兒,做詩不過只是做詩而已。

錢鍾書幾次對夫人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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