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負笈英法 一

結婚不久,楊絳隨丈夫錢鍾書遠赴英國。此番出國,錢鍾書系公費,而楊絳則是自費。

出國之前,他們乘火車從無錫出發,經過蘇州,火車停在月台旁邊,楊絳忽然淚如雨下,不能自制——她「感覺到,父母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車,跑回家去再見他們一面」。有個迷信的說法,那是預兆,因為從此楊絳沒能再見到慈祥的母親,也沒能再見到一生坎坷、毀譽參半的三姑母……

楊絳與錢鍾書結伴,是搭乘遠洋輪的二等艙去英國的,他們在海上整整漂流了一月有餘。新婚燕爾,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悄悄話、知心話要向對方傾訴,日子過得不怎麼寂寞。另外在他們的行篋當中,還有幾本碑帖、一巨冊約翰遜博士的字典,可供瀏覽,錢鍾書終身喜歡閱讀字典,也許是從這兒開始的吧。

同船的旅客當中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錢鍾書也注意到這位南洋佳麗,他後來在《圍城》中摶捏出「鮑小姐」這個角色 。

到了英國,楊絳夫婦下船在倫敦觀光小住。因為牛津大學的秋季始業於十月前後,所以當時還未開學。

在這裡,他們見到了早已留學的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韓、錢鍾緯。錢氏三兄弟和嫂嫂楊絳在異國他鄉重逢,都喜不自製。錢鍾書在詩中曾描述了見面的情形 :

倫敦晤文武二弟

見我自鄉至,

欣如汝返鄉。

看頻疑夢寐,

語雜問家常。

既及尊親輩,

不遺婢僕行。

青春堪結伴,

歸計未須忙。

楊絳夫婦倆在堂弟錢鍾韓的帶領下,參觀了著名的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以及蠟人館等處。

他們不等學期開始就到牛津了。錢鍾書已由官方為他安排停當,入埃克塞特學院,攻讀文學學士學位。而楊絳正在接洽入學事宜。她打算進不供住宿的女子學院,但那裡攻讀文學的學額已滿,要入學,只能修歷史。這顯然不合楊絳的心愿。她曾暗想:「假如我上清華外文系本科,假如我選修了戲劇課,說不定我也能寫出一個小劇本來,說不定系主任會把我做培養對象呢。但是我的興趣不在戲劇而在小說。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得造化弄人,只覺得很不服氣。既然我無緣公費出國,我就和鍾書一同出國,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費。」

初來乍到,楊絳的丈夫錢鍾書就遭遇「不幸」。據楊絳憶述:「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個門牙。他是一人出門的,下公共汽車未及站穩,車就開了。他臉朝地摔一大跤。那時我們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們夫婦,還有住單身房的兩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訪問的醫學專家。鍾書摔了跤,自己又走回來,用大手絹捂著嘴。手絹上全是鮮血,抖開手絹,落下半枚斷牙,滿口鮮血。我急得不知怎樣能把斷牙續上。幸同寓都是醫生。他們教我陪鍾書趕快找牙醫,拔去斷牙,然後再鑲假牙。」這難免使她想起錢鍾書曾常自嘆「拙手笨腳」。原來她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她並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牛津大學是英國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坐落在倫敦西北泰晤士河上游的牛津城。它成立於二世紀下半葉,這裡雲集了眾多著名的專家學者,在歷史上培養了大量的哲學家、科學家、文學家和政治家。我國知名學者吳宓曾在一九三○年十月至一九三一年在此進修,他在《牛津大學風景總敘》一詩中,讚歎牛津大學是讀書人最理想的讀書地方:

牛津極靜美,

塵世一樂園,

山輝水明秀,

天青雲霞軒。

方里極群校,

嶙峋玉筍繁,

悠悠植尖塔,

赫赫並堞垣。

橋屋成環洞,

深院掩重門,

石壁千年古,

剝落黑且深。

真有辟雍日,

如見泮池存,

半載匆匆往,

終身系夢魂。

此「終身系夢魂」之地,是錢鍾書與楊絳選擇牛津作為自己留學的第一站,是否受吳宓這位師長的影響呢?這倒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創立於一三一四年的埃克塞特學院,在當時是牛津大學的二十六個學院之一,其在牛津學院的創建史上位居第四。兩年的留學生涯,使錢鍾書和楊絳體驗到牛津大學謹嚴與保守的校風。最使他們得益匪淺的則首推學院的圖書館。

牛津大學擁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圖書館,名叫博德利圖書館,錢鍾書將其戲譯為「飽蠹樓」。這裡的藏書遠遠超過國內清華大學的圖書館,早在莎士比亞在世的一六一一年,英國書業公司就承擔了把各種新書(包括重印書)都免費送一本給這個圖書館的義務。它還收藏了許多中文書籍。

錢鍾書和楊絳在這裡如魚得水,除了聽課之外,差不多把業餘時間全部泡在讀書上面。他們借來一大堆書,涉獵包括文學、哲學、心理學、歷史等各種圖書,固定佔一個座位,一本接一本地閱讀,並作了詳細的筆記 。一副飽學終日、樂此不疲的模樣,令人神往。楊絳在這裡的旁聽和閱讀,有力地充實了自己的知識素養與外語水平。不過楊絳還有另一層想法,她認為,在當時「牛津的學費已較一般學校昂貴,還要另交導師費,房租伙食的費用也較高。假如我到別處上學,兩人分居,就得兩處開銷,再加上來往旅費,並不合算。鍾書磕掉門牙是意外事;但這類意外,也該放在預算之中。這樣一算,他的公費就沒多少能讓我借光的了。萬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麼辦?我爸爸已經得了高血壓症。那時候沒有降壓的葯。我離開爸爸媽媽,心上已萬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們要錢?我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安於做一個旁聽生,聽幾門課,到大學圖書館自習」。

楊絳回憶所及,她只見錢鍾書有一次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門課,要能辨別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腦筋』,『休養』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後補考。」 對這件事,多年以後錢鍾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ald Stuart還記得呢。

牛津的生活很安逸,楊絳他們借住的老金家供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後茶和晚餐。他們夫婦住一間雙人卧房兼起居室,窗臨花園,每日由老金的妻女收拾。楊絳既不是正式學生,就沒有功課,全部時間都可自己支配。她從前還沒享受過這等自由。她在蘇州上大學時,課餘常在圖書館裡尋尋覓覓,想走入文學領域而不得其門。考入清華後,又深感自己欠修許多文學課程,來不及補習。這回,在牛津大學圖書館裡,滿室滿架都是文學經典,坐擁書城,充分滿足了她對書籍的「饕餮」之欲——在這裡楊絳正可以從容自在地好好補習。

圖書館臨窗有一行單人書桌,她可以佔據一個桌子。架上的書,她可以自己取。讀不完的書可以留在桌上。在那裡讀書的學生寥寥無幾,環境非常幽靜。

楊絳為自己定下了課程表,一本本書從頭到尾細讀。能這樣讀書,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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