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學時代 二

清華大學的前身,是二十世紀之初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餘額所創辦的一所留美預備學校。初建時名為「清華學堂」,因校址設立在清室遺園清華園而得名。辛亥革命後,改名為「清華學校」。一九二五年,清華增設大學部。一九二八年夏,正式改為國立大學。翌年開辦研究院。據《清華人文學科年譜》云:「研究院按照大學所設學系分別設立研究所,其主任由系主任兼任之。 」

清華研究院的外國語文學部,其實與外文系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當時教授有十餘人:王文顯、吳宓、朱傳霖、陳福田、黃中定、黃學勤、張傑民、樓光來、溫德(R.Winter)、吳可讀(A.L.Pollard)、施美士(E.K.Smith)、畢蓮(A.M.Bille)、翟孟生(R.D.Jameson)、譚唐(G.H.Danton)、譚唐夫人(A.P.Danton)等。主任由王文顯兼任。學部的課由各教授開設,研究生選修研習。

在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的學生中,有不少後來從事劇本創作和演劇活動者,其中不乏傑出的話劇人才,如洪深(留美預備部時的學生)、陳銓、石華父(即陳麟瑞)、李健吾、曹禺、張駿祥以及楊絳等。這就不能不提及給予他們很大影響的王文顯先生。

王文顯是著名戲劇家,楊絳後來從事劇本創作,與他的影響是密不可分的。王文顯(1886~1968年),號力山,江蘇崑山人。長期生活在英國,從小就由一位英國人撫養,在英國受教育,獲倫敦大學學士學位,曾任中國駐歐洲財政委員、倫敦《中國報》編輯、英國報界公會會員。歸國後在清華大學留美預備部任教,一九二一年暫兼代理校長,一九二二年四月改兼副校長,十二月奉部令免兼職。清華改為大學後任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開設《外國戲劇》、《戲劇專題研究》、《戲劇概要》、《莎士比亞研讀》、《莎士比亞》、《近代戲劇》等課程。學生中如洪深、陳銓、石華父、李健吾、曹禺、張駿祥和本書的傳主楊絳,都是在聽了王文顯的課之後,受其影響,開始接觸西洋戲劇,並在以後陸續走上戲劇之路的。

王文顯在教書的同時,還從事戲劇創作,他先後寫過《委曲求全》、《皮貨店》、《北京政變》等劇本。王文顯的外語嫻熟,特別是對西洋戲劇感悟獨特,造詣頗深,聽他的課無疑是一種享受,一位清華校友這樣說過:「他的英文講得太好了,不但純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聽他敘述英國威爾遜教授如何考證莎士比亞的版本,頭頭是道,乃深知其於英國文學的知識之淵博。」 楊絳除了聽過王文顯的課之外,還親受吳宓等名家的教誨。吳宓在楊絳記憶的屏幕是這樣的:

我考入清華研究生院(引者按:應為研究院)在清華當研究生的時候,錢鍾書已離開清華。我們經常通信。鍾書偶有問題要向吳宓先生請教,因我選修吳先生的課,就央我轉一封信或遞個條子。我有時在課後傳信,有時到他居住的西客廳去。

記得有一次我到西客廳,看見吳先生的書房門開著,他正低頭來來回回踱步。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他也不覺得。我輕輕地敲敲門。他猛抬頭,怔一怔,兩食指抵住兩太陽穴對我說:「對不起,我這時候腦袋裡全是古人的名字。」這就是說,他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他當然認識我。我遞上條子略談鍾書近況,忙就走了。

鍾書崇敬的老師,我當然倍加崇敬。但是我對吳宓先生崇敬的同時,覺得他是一位最可欺的老師。我聽到同學說他「傻得可愛」,我只覺得他老實得可憐。當時吳先生剛出版了他的《詩集》,同班同學借口研究典故,追問每一首詩的本事。有的他樂意說,有的不願說。可是他像個不設防城市,一攻就倒,問什麼,說什麼,連他意中人的小名兒都說出來。吳宓先生有個滑稽的表情。他自覺失言,就像頑童自知幹了壞事那樣,惶恐地伸伸舌頭。他意中人的小名並不雅馴,她本人一定是不願意別人知道的。吳先生說了出來,立即惶恐地伸伸舌頭。我代吳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學感到慚愧。作弄一個痴情的老實人是不應該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師。

吳宓先生成了眾口談笑的話柄——他早已是眾口談笑的話柄。他老是受利用,被剝削,上當受騙。吳先生又不是糊塗人,當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並不一致。

可是他只感慨而已,他還是堅持自己一貫的為人。

吳宓先生(1894~1978年)是位老清華,陝西涇陽人。一九一六年畢業於清華學校,一九一七年赴美留學,先入弗吉尼亞大學英文系,一年後轉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師從白璧德。一九二一年獲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同年回國,任南京東南大學外文系教授。一九二五年任清華國學研究院主任,並授《翻譯術》課程。翌年,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先後講授《古代文學史》、《西洋文學史分期研究》、《中西詩文比較》、《詩譯》、《西洋文學概要》、《歐洲文學史》、《英國浪漫詩人》、《文學與人生》等課程。曾三度代理系主任。一九四九年到重慶,先後任重慶大學、西南師範大學教授。著有《歐洲文學史大綱》、《吳宓詩集》、《文學與人生》、《吳宓日記》等。楊絳選修過吳宓的「中西詩文比較」、「翻譯術」等課。他的「翻譯術」注重動手能力的培養,旨在提高學生的翻譯水平,具有實踐性和理論性的統一,在這裡奠定了楊絳從事文學翻譯的基礎。

清華大學研究院還鼓勵研究生跨系選修課程。楊絳出於文學創作的需要,選修了中文系的寫作課,授課老師是朱自清教授(1898~1948年),楊絳的文學創作是從朱自清的課上開始的。

朱自清不但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造詣很深,他的文學作品特別是散文作品,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他一系列名作,膾炙人口,家喻戶曉。他慧眼獨具,發掘了楊絳身上文學創作的潛質。

寫於一九三三年的《收腳印》,是楊絳的處女作,這篇作品收錄於一九九四年出版的《楊絳散文》集中,楊絳在其《附記》中寫道:「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課卷,承朱先生稱許,送給《大公報•文藝副刊》,成為我第一篇發表的寫作。留志感念。」 楊絳的這篇《收腳印》,顯示了她擺脫稚氣後對生活、對社會的感觸,筆墨淡雅,意蘊深厚。我們不妨打開《楊絳散文》一起欣賞:

聽說人死了,魂靈兒得把生前的腳印,都給收回去。為了這句話,不知流過多少冷汗。半夜夢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來。其實有什麼可怕呢?怕一個孤獨的幽魂?

假如收腳印,像揀鞋底那樣,一隻一隻揀起了,放在口袋裡,掮著回去,那麼,匆忙的趕完工作,鬼魂就會離開人間。不過,怕不是那樣容易。

每當夕陽西下,黃昏星閃閃發亮的時候;西山一抹淺絳,漸漸暈成橘紅,暈成淡黃,暈成淺湖色……風是涼了,地上的影兒也淡了。幽僻處,樹下,牆陰,影兒綽綽的,這就是鬼魂收腳印的時候了。

守著一顆顆星,先後睜開倦眼。看一彎淡月,浸透黃昏,流散著水銀的光。聽著草里蟲聲,凄涼的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靜了,遠近的窗里,閃著一星星燈火——於是,乘著晚風,悠悠蕩蕩在橫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著,從錯雜的腳印中,辨認著自己的遺迹。

這小徑,曾和誰談笑著並肩來往過?草還是一樣的軟,樹陰還是幽深的遮蓋著,也許樹根小磚下,還壓著往日襟邊的殘花。輕笑低語,難道還在草里迴繞著么?彎下腰,湊上耳朵——只聽得草蟲聲聲的叫,露珠在月光下冷冷的閃爍,風是這樣的冷。飄搖不定的轉上小橋,淡月一梳,在水裡瑟瑟的抖。水草懶懶的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像失眠的眼睛,無精打採的閉上又張開。樹影陰森的倒映水面,只有一兩隻水蟲的跳躍,點破水面,靜靜的晃蕩出一兩個圓紋。

層層疊疊的腳印,刻畫著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亮都遠,只能在水底見到些兒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近的,可是又這樣遠啊!

遠處飛來幾聲笑語。一抬頭,那邊窗里燈光下,晃蕩著人影,啊!就這暗淡的幾縷光線,隔絕著兩個世界么?避著燈光,隨著晚風,飄蕩著移過重重腳印,風吹草動,沙沙的響,疑是自己的腳聲,站定了細細一聽,才凄惶的驚悟到自己不會再有腳聲了。惆悵地回身四看,周圍是夜的黑影,濃淡的黑影。風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蟲聲更震抖著凄涼的調子。現在是暗夜裡伶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間搜集往日的腳印。凄惶啊!惆悵啊!光亮的地方,是閃爍著人生的幻夢么?

燈滅了,人更靜了。悄悄地滑過窗下,偷眼看看床,換了位置么?桌上的陳設,變了么?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兒么?沒有……到處都沒有自己的份兒了。就是朋友心裡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認了罷?端詳著月光下安靜的睡臉,守著,守著……希望她夢裡記起自己,叫喚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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