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里家世 七

定居蘇州的時候,楊絳開始念中學,進的是蘇州振華女校,正好十六歲,由於她長得小巧,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

那時北伐戰爭正在進行,學生運動很多,常常要遊行、開群眾大會等。有一次,學生會要各校學生上街遊行搞宣傳,拿一隻板凳,站在上面向過路群眾演講,呼籲革命。楊絳也被推選去搞宣傳,這次她不想參加。原因很簡單,不是楊絳落後,而在於「當時蘇州風氣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很會欺負女孩子」。學校有規定,只要說是「家裡不贊成」,把責任推給家裡,就能豁免一切開會、遊行、當代表等。楊絳周末回家就向父親求救,問能不能也說「家裡不贊成」。

楊蔭杭一口拒絕,他還說:「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

楊絳說,「不行啊,少數得服從多數呀。」

楊蔭杭說:「該服從的就服從;你有理,也可以說。去不去由你。」

楊蔭杭特地向楊絳講了他自己的經歷: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的時候,張勳不知打敗了哪位軍閥勝利入京。江蘇紳士聯名登報擁戴歡迎。他的屬下擅自把他的名字也列入其中,以為名字既已見報,楊蔭杭即使不願也只好作罷了。可是他卻說「名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報上登上一條大字的啟事,申明自己沒有歡迎。楊蔭杭就是這樣被別人認為「不通世故」。

說完自己的故事後,楊蔭杭對楊絳說:「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敢!」楊絳苦著臉說。

第二天,楊絳到學校也不說什麼,只堅持「我不贊成,我不去」。這當然成了「豈有此理」。事實證明,楊絳的「豈有此理」變成了「很有道理」。因為女同學上街演講,確有心懷鬼胎的軍人對她們非禮。由此可見,楊絳對政治的不感興趣,由來已久。

楊蔭杭有個偏見,認為女孩子身體嬌柔,不宜過分用功。據說和他同在美國留學的女同學個個短壽,都是因為用功過度,傷了身體。他常對楊絳說,他班上有個同學每門課都是一百分,「他是個低能!」

楊絳是個聰穎機靈的女孩子,在中學時功課不錯,但考試很少一百分,所以也就不怕父親的嘲笑。

楊蔭杭的教育理念來自孔夫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有時他教楊絳什麼「合口呼」、「撮口呼」之類,但從不強求她學他的一套。楊絳高中時還不會辨平仄聲。楊蔭杭說,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有一天,楊絳果然四聲都能分辨了,父親晚上踱過廊前,敲窗考她某字什麼聲。楊絳考對了,他高興而笑;考錯了,也高興而笑。

楊蔭杭這樣順其自然的育人辦法,楊絳培養了廣泛的興趣和深厚的素養。楊絳從小喜歡文學,如果她對什麼書表示興趣,父親就把那本書放在她的桌上,有時他得爬扶梯到書櫥頂層去拿;如果她長期不讀,那部書就會不見了——這就等於譴責。父親為她買的書多半是詞章小說,這些都是楊絳的最愛。

楊絳就讀的蘇州振華女校的校長是畢生從事教育工作的王季玉女士。與楊絳同學的有後來成為著名的社會學家的費孝通教授,楊、費兩人不僅中學同學,在東吳大學、清華大學研究院也是同學,交情篤深。晚年,費孝通因病住院,楊絳前去看望。在旁的醫生,聽說他們倆的這段同學情緣,驚嘆說:「有緣,有緣。」這可以看作是一段文壇佳話。

一九九八年,楊絳發表了一篇題為《「看」章太炎先生談掌故》的散文,談的是她在蘇州上中學的一段經歷:

「大約是一九二六年,我上高中一二年級的暑假期間,我校教務長王佩諍先生辦了一個『平旦學社』,每星期邀請名人講學。對章太炎先生談掌故一事,至今記憶猶新。

「王佩諍先生事先吩咐我說:『季康,你做記錄啊。』我以為做記錄就是做筆記。聽大學者講學,當然得做筆記,我一口答應。

「會場是蘇州青年會大禮堂。會場已座無虛席,沿牆和座間添置的板凳上挨挨擠擠坐滿了人。我看見一處人頭稍稀,正待擠去,忽有辦事人員招呼我,叫我上台。我的座位在台上。

「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談他的掌故。我沒想到做記錄要上台,有點膽怯,尤其是遲到了不好意思。我上台坐在記錄席上,章太炎先生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又繼續講他的掌故。我看見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硯台,有一疊毛邊紙,一支毛筆。

「章太炎先生談掌故,不知是什麼時候,也不知談的是何人何事。別說他那一口杭州官話我聽不懂,即使他說的是我家鄉話,我也一句不懂。掌故豈是人人能懂的!國文課上老師講課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聽,就夠我學習的了。上課不好好聽講,倒趕來聽章太炎先生談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該說是無識學子的勢利眼吧。

「我拿起筆又放下。聽不懂,怎麼記?坐在記錄席上不會記,怎麼辦?假裝著亂寫吧,交卷時怎麼交代?況且亂寫寫也得寫得很快才像。冒充張天師畫符吧,我又從沒畫過符。連連地畫圈圈、豎杠杠,難免給台下人識破。罷了,還是老老實實吧。我放下筆,乾脆不記,且悉心聽講。

「我專心一意地聽,還是一句不懂。我只好光睜著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談——使勁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講的話都看到眼裡,這樣把他的掌故記住。

「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細,也許可說,全場惟我看得最清楚。

「他個子小小的,穿一件半舊的藕色綢長衫,狹長臉兒。臉色蒼白,戴一副老式眼鏡,據說一個人的全神注視會使對方發癢,大概我的全神注視使他臉上痒痒了。他一面講,一面頻頻轉臉看我。我當時十五六歲,少女打扮,梳一條又粗又短的辮子,穿件淡湖色紗衫,白夏布長褲,白鞋白襪。這麼一個十足的中學生,高高地坐在記錄席上,獃獃地一字不記,確是個怪東西。

「可是我只能那麼傻坐著,假裝聽講。我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下看。台下的人當然能看見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針氈,卻只能安詳地坐著不動。1小時足有10小時長。好不容易掌故談完,辦事人員來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別走,還有個招待會呢。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還是客人,趁主人們忙著斟茶待客,我『夾著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蘇州報上登載一則新聞,說章太炎先生談掌故,有個女孩子上台記錄,卻一字沒記。

「我出的洋相上了報,同學都知道了。開學後,國文班上大家把我出醜的事當笑談。我的國文老師馬先生點著我說:『楊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裝樣兒寫寫嗎?』我只好服笨。裝樣兒寫寫我又沒演習過,敢在台上嘗試嗎!好在報上只說我一字未記,沒說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原是去聽講的,沒想到我卻是高高地坐在講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談掌故。」

楊絳的中學生活,就是這樣無憂無慮地度過的,沐浴著父母的關愛,她漸漸地長大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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