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里家世 四

這次全家離京,出乎預料,因而十分匆忙。忽有一天清早,決定返回南方,楊絳記得當時還在寓所的小院子里玩耍。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楊絳遇見一個平素不怎麼熱絡的同學,她恨不能叫這位同學捎句話給班上,說自己「回南了」,小楊絳的心裡十分惆悵。

火車站月台上人頭攢動,在楊絳眼裡,為她父親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麼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火車快開了,父親才上車」。這幕場景,時間雖然過去六十多年了,楊絳仍然記憶猶新。

這趟火車開了,唐須荌因為暈車,嘔吐得厲害,只好由楊蔭杭照料全家大小和許多行李。一家人到天津下車,住了一兩天客棧,然後搭乘「新銘」號輪船到上海,再換「拖船」回無錫。所謂「拖船」就是由小火輪拖帶的小船,一隻火輪船可以拖帶一大串小船。一路上勞頓不堪,母親唐須荌反覆叮嚀小孩:「上海碼頭亂得很,『老小』要聽話。」

楊絳的父母在無錫沙巷預先租下房子,避免擠到老家去住。這時全家人除前幾年二姐患副傷寒不治身亡外,還有大姐、三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共八口人。新租的房子的廚房外面有一座木橋,過了橋就是自己家的後門。楊絳覺得新奇得很,因為可以不出家門,就能站在橋上看來往的船隻。

沙巷口有一座廟,叫大王廟。原先不知是祭祀什麼大王的,後來改為學校,就叫大王廟小學。學校只有一間大教室,雙人課桌四五直行,學校的四個班級都在這一間大教室里,男女學生大約有八十人。楊絳和兩個弟弟是在學期半中間時插班進去的,她原是初小三年級,在這裡就插入最高班。

大王廟小學的教職員只有兩人:校長和一位姓孫的老師。孫老師剃一個光葫蘆瓢似的頭,學生背後稱他「孫光頭」。他拿著一條藤教鞭,動不動就打學生,而且最愛打腦袋。個個學生幾乎都挨過他的打,不過他從來不打楊家的小孩子,可能覺得他們是「特殊」的學生吧,其實楊絳和她的弟弟不但是「做官」人家的子女,而且也十分乖巧。可是,其他同學卻非常恨孫老師:在裡面有個馬桶的「女生間」的牆上,不知是誰畫了一幅「孫光頭」的像,大家都對著那幅畫像拜拜,楊絳起初以為是討好孫老師,可她們說,為的是要「鈍」死他,「鈍」在無錫方言中就是叫一個人倒霉的意思。

楊絳對大王廟小學的學生生涯曾有回憶,她說:「在大王廟讀什麼書,我全忘了,只記得國文教科書上有一部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孫光頭』把『子曰』解作『兒子說』。念國文得朗聲唱誦,稱為『啦』(上聲)。我覺得發出這種怪聲挺難為情的。」楊絳還記得她們在學校玩遊戲的情形,十分有趣:

……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賊」(北京稱為「官、打、巡、美」),我拈鬮拈得「賊」,拔腳就跑。女伴以為我瘋了,拉住我問我幹什麼。我急得說:

「我是賊呀!」

「嗨,快別響啊!是賊,怎麼嚷出來呢?」

我這個笨「賊」急得直要掙脫身。我說:

「我是賊呀!得逃啊!」

她們只好耐心教我:「是賊,就悄悄兒坐著,別讓人看出來。」

又有人說:「你要給人捉出來,就得挨打了。」

我告訴她們:「賊得乘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給捉住。」

她們說:「女老小姑則」(即「女孩子家」)不興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

我委屈地問:「女孩子該怎麼?」

一個說:「步步太陽」(就是古文的「負喧」,「負」讀如「步」)。

一個說:「到『女生間』去踢踢毯子。」

大廟東廡是「女生間」,裡面有個馬桶,女生在裡面踢毽子。可是我只會跳繩、拍皮球,不會踢毯子,也不喜歡悶在又狹又小的「女生間」里玩。

諸如此類,留給楊絳的印象還是很深的。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她還時常提起:「我在大王廟上學不過半學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卻分外生動。直到今天,有時候我還會感到自己彷彿在大王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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