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全城狂歡

在二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拂曉時分,城門終於開放了,全城的居民、報紙、無線電廣播以及省里的公報都對此表示祝賀。儘管筆者跟有些人一樣,當時不能完全投身到這些狂歡的行列中去,但他感到有必要報道一下城門開放後的那些歡樂的時刻。

規模盛大的狂歡活動整天整夜地舉行。同時,火車也開始在站上冒煙了,而那些從遙遠的海洋開來的輪船已經駛向港口,這個新氣象生動地表明:對所有那些因長期分離而感到痛苦的人來說,這一天是他們大團圓的日子。

在這兒,人們不難想像這種曾經折磨了那麼多市民的別離之情已發展到了何等地步。白天到達和離開該城的火車都載滿了旅客。大家早就訂購了這一天的車票,在暫緩撤消禁令的兩個星期中,人人都提心弔膽,生怕在最後的時刻省里會取消原來的決定。此外,有些旅客在快要到達該城的時候,還沒有完全擺脫恐懼的心理,因為即使說他們對自己親人的命運有一定了解,但他們對於其他人,對於這座城市本身卻一無所知,他們把奧蘭市的面貌想像得十分可怕。不過上面講的僅僅適用於那些在整個分離期間還沒有受到愛情煎熬的人。

至於那些多情的人,他們確實一直在想著他們的美事。他們唯一的變化是:在這些流亡的日子裡,他們曾經想使時間過得快一點,而且他們後來還拚命要它過得更快些;但是當他們快要到達這座城市的時候,卻相反地希望時間過得慢些;而當火車開始剎車並準備進站時,他們甚至希望時間停止不動。他們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強烈的情緒,認為這幾個月來他們由於失去了愛情生活而遭到了損失,因此他們下意識地要求得到一種補償:希望即將來到的歡樂時間能比度日如年的等待時間慢上兩倍。那些在房間里或者在站台上等待他們的人——比如朗貝爾,他的情人早已得到了通知,並在幾星期前就作好了動身的準備——也同樣地迫不及待,心煩意亂,因為多少月來,鼠疫已使這種柔情蜜意化成了抽象觀念,這就使朗貝爾惶惶不安地等待著與他那有血有肉的心上人兒——這種柔情蜜意的具體對象——一起重溫舊情。

他真想重新變成鼠疫初期時的自己,那時他恨不得一口氣奔出城門外,飛到他愛人的懷裡。但他現在知道這已不可能了。他變了,經過這場鼠疫,他已有了一種心不在焉的習慣,儘管他拚命想驅除它,但它像隱藏在心底的憂慮那樣繼續纏住他。在某種程度上,他感到鼠疫結束得太突然了,他沒有思想準備。幸福來得真迅速,形勢變化之快超出了人們的預料。朗貝爾知道他將一下子再度獲得他所失去的一切,因此歡樂就會成為一種燙嘴的、無法辨別其滋味的東西。

此外,每個人的心情都或多或少地跟朗貝爾一樣,因此筆者應該講的是大家的情況。雖說在這個火車站台上,他們又開始了各自的私人生活,但當他們相互交換目光和微笑的時候,他們還感覺到他們是一個患難與共的集體。然而,當他們一看到火車的濃煙,那種流放的心情就在一陣使人忘乎所以的興高采烈之中突然化為烏有了。在好久以前,他們中間大部分人就在這個站台上開始了長期的分離;而現在當火車停下來的時候,在這同一的站台上,在一陣熱烈的、激動的擁抱之中,在接觸到他們已經開始生疏了的身體的一瞬之間結束了這一望穿秋水的苦惱。那個向朗貝爾飛奔過來的身影還沒等他來得及看清楚就已經投入了他的懷抱。他伸開胳臂摟住了她,她的頭緊緊地偎依著他,他所看到的只是那一頭熟悉的頭髮,這時他禁不住熱淚直淌,他不知道這是此時此刻的幸福之淚,還是長期來一直壓抑著的痛苦之淚,不過他至少感到這些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核實,埋在他胸前的到底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張臉,還是正相反,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臉。這個疑團要等他以後再去弄清楚了。眼下他想表現得跟他周圍的人一樣,好像相信鼠疫可以來臨,可以消逝,可是人兒卻不會變心。

他們一對一對地緊緊依偎在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他們如醉如痴,忘卻了身外還有世界存在,似乎戰勝了鼠疫;他們忘卻了一切痛苦,忘卻了那些從同一列火車上下來而沒有找到親人的人。這些人正打算回到家裡去證實他們所擔心的事情,因為他們長期沒有收到親人們的音訊,心裡早就滋長了戰慄不安的情緒。對於這些又感到了新的痛苦的人來說,對於另一些這時正在為死去的親人沉痛哀思的人來說,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離別之情已達到了高潮。對這些母親、妻子、丈夫或情人來說,他們親人的屍骨現在已經埋在死人坑裡或者已經化為灰燼2對他們來說,鼠疫依然存在。

但是誰還會想到這些孤苦伶什的人?中午,太陽驅散了從早晨開始一直在空中與它較量的寒氣,陽光連續不斷地照耀著這座城市。時間也彷彿停下來了。山岡頂上的炮台在寧靜的天空中不斷轟鳴。全城的人都跑到大街上來慶祝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它標誌著痛苦的時間已經結束,遺忘的時間還沒有開始。

各處廣場上,人們都在跳舞。一夜之間,路上交通變得分外擁擠,汽車越來越多,街道水泄不通。整個下午,城裡鐘聲齊鳴,鏗鏘之音在蔚藍的天空中、在金色的陽光下回蕩。教堂里充滿了歡樂的謝恩聲。但與此同時,娛樂場所也擠得透不過氣來,咖啡館的老闆也不顧以後如何營業,把最後剩下的酒全部賣給了顧客。櫃檯前擠滿了一群群情緒同樣激動的人,其中還可以看到許多對男女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顧忌地摟抱在一起。人人都在叫著,笑著。這些月來,他們把生活的熱情都積聚了起來,人人都不輕易流露這種熱情。然而在這一天,在他們得以倖存的日子裡,他們把它全部傾注了出來。明天才是小心翼翼地開始生活的日子,而現在,各種完全不同階層的人都像兄弟一般匯聚在一起。死神沒能帶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解放的歡樂卻給予它誕生的機會,『古至少能維持上幾個小時之久。

但是這種一般的熱情洋溢還不足以說明一切,比如說,黃昏來臨之前,那些跟朗貝爾一起擠在街上的人往往用一種泰然自若的態度來掩飾一種更微妙的幸福感。許多對男女,許多家人看起來確實像一些神色安詳的漫步者。實際上,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是在他們曾經受過苦難的地方進行著一種微妙的朝聖。他們向剛回到城裡的親人們指出鼠疫在這些地方所留下的明的或暗的痕迹,它的全部歷史的見證。在某些情況下,人們喜歡擺出一副嚮導的架式,裝出一副見多識廣、鼠疫的見證人的樣子,他們只談鼠疫的危險而對它所引起的恐怖卻隻字不提。這種樂趣也並無害處。但另外也有些人他們走的是更加扣人心弦的「路線」,比如,一個情人滿懷回憶中的焦慮不安的柔情,會對他的女伴說:「當時就在這個地方,我曾經苦苦地思念你,可是你不在啊!」這些熱情奔放的遊客當時是很容易認出來的,因為在這一片嘈雜聲中,他們邊走邊喁喁私語、互訴衷情,顯得與眾不同。他們比十字路口的樂隊更真切地表達出這種獲得解放的心情,因為在這一片歡樂的喧嘩聲中,這一對對快樂的、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的人兒,雖然語言不多,卻得意洋洋地、自私地顯出一副非常幸福的樣子,他們通過這種方式來說明,鼠疫已經結束,恐怖時期已經過去。他們不顧明顯的事實,不慌不忙地否認我們曾在這樣的荒謬世界中生活過,在那裡,殺死一個人如同殺死幾隻蒼蠅那樣,已成為家常便飯;他們否認我們經歷過這種明確無誤的野蠻行為,這種有預謀的瘋狂舉動,這種對一切原有的社會道德置之不顧的囚禁生活;他們否認我們聞到過這種使所有活著的人都目瞪日呆的死人氣味;最後,他們也否認我們都曾經被瘟神嚇得魂飛魄散,當時,我們中間每天有一部分人的屍體被投人焚屍爐的巨口,最後化成一股濃煙,而另一部分人則每天在無可奈何和驚恐萬狀的枷鎖下等待著死神的召喚。

總之,這就是里厄醫生所看到的情景。當時,將近黃昏,他獨自一人在這片鐘聲、炮聲、音樂聲和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中朝著市郊的方向走去c他要繼續行醫,因為病人是沒有休假的。在美麗的霞光映照下,城市中飄起了過去熟悉的烤肉和茵香酒的香味。在里厄的四周是一張張仰天歡笑的臉。一對對男女緊緊地貼在一起,紅紅的臉蛋顯得情意激動,他們不時地發出充滿情意的叫聲。是的,鼠疫結束了,恐怖時期過去了,而這種熱情的擁抱說明了鼠疫確確實實曾經是人們流放和分離的根源。

好幾個月來,里厄發現在行人的一張張臉上都帶有一種親如一家的神色,到今天他才恍然大悟,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現在只要看一看他周圍的人就懂了。這些人終於盼來了鼠疫的結束,但由於艱難桔據,他們公然穿上了流放者的衣著。其實,他們長期來一直過著一種流放者的生活,這種生活起先只是通過他們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茫然若失和遠離故鄉的神情反映出來,而現在在他們的衣著上也可以看得出來。鼠疫發生後,城門隨著關閉,從那時起,他們只是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失去了能撫慰一切痛苦的人間溫暖。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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