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平台上的傾訴

在這座城裡另外還有好幾個這樣的隔離營,由於對它們缺乏直接的消息來源,所以筆者為了審慎起見,就不能再多談了。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提一下,那就是這些隔離營的存在,從那兒散發出來的人的氣味,黃昏時刻高音喇叭的巨大的響聲,圍牆的神秘感,以及人們對這些被擯棄的地方的恐懼,這一切已成了市民們精神上的沉重負擔,使得大家更加驚慌失措,憂慮不安。他們與市政當局的摩擦和衝突事件都隨之增加了。

到了十一月底,早晨的天氣已變得很冷了。傾盆大雨把路面沖刷得乾乾淨淨,雨過後,天上也好似洗過一樣,看不到一絲雲彩,晴空下,雨後的路面閃閃發光。每天早晨,一輪淡淡的太陽在寒冷的空氣中把明亮的陽光傾瀉在這個城市上空。相反,到了傍晚時分,天氣又回暖了,這正是塔魯所選定的同里厄醫生談心的時間。

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在度過了漫長而累人的白天后,塔魯陪里厄到那個患氣喘病的老人家裡去出診。在陳舊的住宅區的房屋上空映照著柔和的星光,一陣微風悄悄地吹過黑暗的十字路口。兩個人走過了一段寧靜的路程,來到了這位老人的家裡。老人謀煤不休地告訴他們說,城裡有些人同市政當局不和,說那些油水大的美差總是落到某些人手中,說老是冒著危險的人總有一天也要輪到自己倒霉。老人還搓著雙手洋洋得意地說,看來可能還要大吵一場。在醫生護理他的時候,他一直不停地評論著時局。

他們聽到在他們上面有人走動的聲音。病人的老伴發覺塔魯顯出很想打聽一下的樣子,於是就向他們解釋說,有些女鄰居在平台上。他們同時也了解到,從平台上看出去,風景很優美,以及屋子的平台往往是有一面與另一幢屋子的平台相連接,這樣,街坊上的婦女們就可以足不出戶而相互串門。

「是啊,」老人說,「你們上去看看,那兒空氣很好。」

到了上面,他們發現平台上空無一人,放著三把椅子。從一邊望去,目力所及,只見一排排的平台向遠處延伸,最後與一個黑趣越的、像岩石般的巨大物體相接,他們認出了這是他們所能看到的第一座山同。從另一邊望去,越過幾條街和那隱沒在黑暗中的港口,可以一直看到地平線,那兒海天一色,波浪起伏,隱約可見。在遠處,他們知道,那是懸崖,再遠一些,一束微光總隱忽現,很有規律,他們看不見那發出微光的物體:這是航道上的燈塔。它自今年春天以來,一直在向繞道駛向其他港口的船隻發出信號。風吹雲散,夜空明凈,皎潔的星星在閃閃發光,遙遠的燈塔上的微光猶如一掠而過的銀灰色微塵,不時閃過星空。微風吹來了芳草和石頭的氣息。四周一片寂靜。

「這天氣真舒服,」里厄邊說邊坐了下來,「好像鼠疫從來沒有到過這兒似的。」

塔魯轉過身去,背對著里厄,眺望大海。

「對,」他隔了一會兒說,「天氣真舒服。」

他走到里厄身旁坐下,並仔細地端詳著醫生。微光在天邊出現了三次。一陣餐具碰撞的聲音從街道的深處傳到他們的耳邊。屋子裡一扇門「砰」的響了一下。

塔魯用非常自然的聲調問道:「里厄,您難道從來也不想知道我究竟是誰?您把我當作朋友嗎?」

里厄回答說:「我是把您當作朋友的。不過,我們過去都沒有時間。」

「好,這就使我放心了。您願不願意把現在這會兒作為是我們共敘友情的時刻?」

里厄向他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那麼,好吧……」

在幾條街以外的地方,有一輛汽車好像悄悄地在潮濕的路面上滑行了好一陣子。汽車開走了,跟著,從遠處傳來的一陣模糊的驚呼聲再一次打破了寂靜。然後,四周又恢複了寧靜,陪伴著他們兩人的只是靜悄悄的天空和星星。塔魯站起身來,坐在平台的欄杆上,面對著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的里厄。一眼望去,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形像一張剪影似地貼在星空中。他講了很久,下面是他講話的大致內容:「里厄,我們簡單地談談吧。在熟悉這個城市和遇上這次瘟疫以前,我早就受著鼠疫的折磨。可以說我跟大家一樣。但是有人卻並不覺察或者安於現狀,也有人覺察到了因而尋求擺脫。而我就是一直想求得擺脫的。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帶著天真無邪的思想,也就是說,腦子像一張白紙似地過日子。我不是那種苦惱的人,我開始過得很不錯,一切對我來說都相當順利:我智力也挺好,我很能獲得女人的好感,如果說我曾經有過某些憂慮的話,那麼它們來得快,去得也快。有一天,我開始思索了。現在……

「應該跟您說,我當時不像您那樣窮。我父親是代理檢察長,這是一個相當好的職位。可是,他沒有官架子,因為他天生是個老好人。我母親是個純樸而謙遜的婦女,我一直很愛她,不過我總是不大願意談起她。平時,我父親慈祥地照管我,我甚至相信他一直在想方設法了解我。他有外遇,這一點現在我可以肯定,不過,我並不因此而感到氣憤。他在這些方面的表現都很合乎分寸,毫不令人反感。簡單地說,他不是一個古怪的人c現在他已去世,我覺得,如果說他在世時沒有像一個聖人那樣生活的話,那麼他也不是一個壞人。他介乎兩者之間,就是這樣。他是那種類型的人,能引起別人不過分的親切感,而且經久不衰。

「但是,他有一個特點:《謝克斯旅行指南》是他愛不釋手的一本書。我並不是說他經常旅行(只有在假期中,他才到布列塔尼省去,因為他在那裡有一幢小別墅),而是說他能精確地告訴您巴黎一柏林列車的出發和到達的時間,從里昂到華沙的中途換車時間,以及您要去的各大首都之間確切的距離為多少公里。您能說出從布里昂松到夏蒙尼怎麼走嗎?即使是一個站長也記不清楚。但是我父親卻能一五一十地講出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這樣的練習,以便豐富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並為此而感到驕傲。這也使我感到很好玩,於是我就經常向他提問,而且當我在《謝克斯旅行指南》里核實了他的回答和承認他沒有搞錯時,我感到非常高興。這些小小的練習使我們之間的關係更親近了,因為我成了他的一個聽眾,對於我的這種好意,他很承情。我則認為,他在鐵路行車時刻方面的這種才能,並不亞於其他方面的才能。

「但是,我講得有點忘乎所以,對這位正直的人的估價可能太高了些,因為,歸根結底,他只不過對我的決心有過一種間接影響。充其量是他給我提供了一次機會。在我十七歲的那年,我父親曾邀請我去聽他發言。這是在刑事法庭審理的一起重大案件,因此,當然(口羅),他想露一手,顯一顯他的才華。我現在也認為當時他想通過這種開庭儀式,這種能震動和喚起年輕人的想像力的儀式,來鼓勵我繼承父業。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因為這會使我父親高興,也因為我當時也很好奇,想在一個不同於家裡那樣的場合下,看看他是以什麼姿態出現的,聽聽他講些什麼話。除此以外,我沒有其他的想法。那時,我一直認為開庭的情況,如同每年七月十四日的國慶檢閱,或者學期結束髮獎一樣,是很自然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我當時對這方面的概念很抽象,它一點也沒有使我感到不安。

「但是,那天唯一給我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個罪犯。我認為他確實有罪,至於犯的什麼罪,這無關緊要。罪犯是個矮個兒,三十歲左右,紅棕色的頭髮,一副可憐相。他看上去已下定決心要承認一切,他似乎對他所做的一切以及對他將受到的懲罰是那樣的膽戰心驚,以至於幾分鐘之後,我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吸引過去了。他的樣子像一隻在強烈光線照射下嚇得魂不附體的貓頭鷹。他的領結歪在一邊,他只啃著一隻手的指甲,他那右手的指甲……總之,我不必再多講了,您當然知道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是,我卻直到那時才突然發現這一點,因為在這之前,我只是用那種『被告』之類簡單的概念去想他的。我不能說那時候我忘記了我父親在場,不過我好像內臟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了,使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這個刑事被告身上去了。我幾乎什麼也沒聽見,我感到人家想把這個活生生的人殺死,有一種強烈的本能像浪潮一樣把我盲目地推向他那一邊。我一直到我父親宣讀起訴書的時候,才真正清醒過來。

「我父親穿著紅色法衣,看上去一反常態,他平時的那種老好人的樣子,那種親切的神態早已無影無蹤,只見他的嘴巴在頻繁地活動,一大串一大串的長句子不停地像一條條毒蛇一樣從嘴裡竄出來。我聽明白了:他以杜會的名義要求處死這個人,他甚至要求砍掉犯人的腦袋。不錯,他只是說了一句:『這顆腦袋應該掉下來。』但是總而言之,這兩句話相差不大,反正結果都一樣,因為他最終取下了這顆腦袋,只不過不是他去具體執行這項工作罷了。後來我對這件案子,就一直聽到結束,與此同時,我對這個不幸的人也一直懷有一種使人暈頭轉向的親切感,而這種感覺,我父親是從來也不會有的。按照習慣,在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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