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第二次佈道

自從帕納盧加入衛生防疫組織以來,他從沒有離開過醫院和鼠疫流行地區。他把自己置身於搶救人員的行列之中,置身於他認為是自己應該呆著的行列之中,即參加第一線的搶救工作。他看到過不少死亡的場面。儘管原則上他注射過抗疫血清,是有免疫力的,但他對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毫不擔心的。表面上,他一直很鎮靜。不過,自從那天他長時間地親眼看到一個孩子死去之後,他變了樣。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越來越嚴重的緊張不安的神情。有一天他微笑著對里厄說,現在他正在寫一篇題為:《一個神甫能否請醫生看病?》的短論。當時在里厄的印象中,帕納盧實際上是在寫一篇題材更為嚴肅的文章,只是他沒有講明罷了。當里厄醫生表示很想拜讀一下他的作品時,帕納盧告訴里厄,說他在專為男教徒做彌撒的時候要作一次佈道,藉此機會,他至少可以闡明自己的某些觀點。

「醫生,我希望您來聽聽,您會對這題目感興趣的。」

在一個刮大風的日子裡,神甫作了第二次佈道。說實話,這次聽道者的座位要比第一次佈道時空得多了。這是因為這種場面對本城的居民來說,已經不再具有那種新鮮事物的魅力了。在這座城市目前所處的困難情況下,「新鮮事物」這個詞本身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另外,對大多數人說來,當他們尚未完全放棄參加宗教儀式,或是說,尚未到達這樣的地步,即既參加宗教儀式又過著極端不道德的私生活,兩者並行不悖,這時,他們會用一些缺乏理性依據的迷信來代替平時的宗教活動。他們寧可佩帶一些具有保護作用的徽章或聖洛克的護身符,而不去望彌撒。

比如,本城居民迷信預言的習慣就是一個例子。在春天的時候,人們就已在期待鼠疫過不了多久就會結束,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問一下別人,這種疫病到底還要拖延多久,因為大家都深信它不會拖延下去。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開始擔心這種災禍真的會沒完沒了,同時,鼠疫結束就成了人人的希望。於是,人們就互相傳遞占星術士的各種預言,或者天主教會的一些聖人的謎語。城裡的一些印刷商很快發現,他們可以從人們的這種著迷的心理中漁利,於是就把當時城裡流行的論語和預言大量印刷出版。當他們覺察到公眾的這種好奇心漫無止境的時候,他們就立即派人到市圖書館去博覽群書,從野史軼聞中尋找這類東西,然後印出來在城裡推銷。當他們在圖書資料中再也找不到諸如此類的東西時,他們就請一些新聞記者來杜撰,而這些人至少在這一點上具有能與他們的歷代優秀同行媲美的才華。

某些預言甚至在報上長篇連載,人們在讀這些文章時的貪婪程度,與正常時期閱讀報上的那些言情小說沒有什麼兩樣。有些預測是通過一些怪誕的計算編造出來的,它們的根據是:鼠疫發生的年代,死亡的人數,鼠疫持續的月數。另一些預測採用與歷史上所發生的大鼠疫進行比較的辦法,從而總結出歷次鼠疫的共同點(預言把它們稱之為常數),通過同樣怪誕的計算,據說這樣就可以從中得出有關這次鼠疫的啟示。但是最受公眾歡迎的,無疑是下述的這一類,它們用那種《啟示錄》式 的語言來預示將來要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而其中每一事件都可能是要在這個城市中應驗的,而且事件又很複雜,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因此,人們天天向諾斯特拉達米斯 和聖女奧迪爾 求教,而且總是獲得滿意的結果。此外,所有一切預言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講到最後總是使人感到寬慰。但唯獨鼠疫始終難以使人感到寬慰。

市民們以這些迷信活動代替了宗教,所以當帕納盧講道的時候,教堂里只有四分之三的座位上坐著人。講道的那天晚上,里厄在到達時,感到通過人口處的彈簧門灌進來的一股股風正在信徒們中間自由迴旋。就在這寒氣襲人、寂靜無聲的教堂里,里厄在全部由男教徒組成的聽道者中間坐了下來,接著他看到神甫登上講道台。神甫用一種比第一次講道時更加柔和、更加深思熟慮的語調說話,而教徒們有好幾次發現他說話時有某種猶豫不決的現象。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他說話中已不稱「你們」而稱「我們」。

可是,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堅定起來,他開始提醒大家說,好多月來,鼠疫一直存在於我們中間,現在我們對它了解得更清楚了,因為我們已經多次看到它坐在我們的桌邊或者坐在我們親人的床頭,看到它在我們身旁走動,看到它在工作場所等待我們上班,因此現在,我們或許能夠更好地接受它那不斷地對我們說的話,而這些話,由於當初思想沒有準備,我們很可能沒有好好地聽進去。帕納盧神甫以前在這同一地點佈道時所講的話仍然是正確的——至少他自己堅信不疑。但是也很可能,正像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這種情況,他當時想的和講的都缺乏慈善之心,因而現在感到後悔。不過有一點卻始終是真實的,就是任何事情總有值得汲取的東西。最殘酷的考驗,對基督徒來說仍然是一種恩惠。而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基督徒應尋求的東西,就是他應領受的這種恩惠,他還應該知道這恩惠是由什麼構成的,以及怎麼才能找到它。

這時候,在里厄周圍,人們都顯得十分自在地坐在長凳的靠手之間,並儘可能坐得舒適些。教堂進口處包著墊襯物的隔音門有一扇在輕輕地來回擺動著,有人跑去把它制住了。里厄由於被這些雜聲分了心,沒聽清楚帕納盧在他的佈道中又講了些什麼。神甫大概是說,不要試圖去給鼠疫發生的情況找出解釋,而是要設法從中取得能夠汲取的東西。里厄模糊地把神甫的話理解為,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後來他的注意力被帕納盧強有力的聲音吸引住了。神甫說,有些事在夭主看來,人們是可以解釋的,而另一些事,人們就沒法解釋。當然,世界上有善與惡,而且一般地說,人們很容易解釋清楚它們之間的區別。但是要深入到惡的內部,把它解釋清楚,那就困難了。比如,從表面上看,惡有必要的惡和不必要的惡。有被打發到陰間去的唐璜 ,也有一個孩子的死亡,因為,如果說唐璜這种放盪好色之徒被雷擊斃是應該的,那麼這孩子為什麼要吃苦就無法理解了。事實上,世界上是沒有什麼事物比一個孩子的痛苦和由這種痛苦所帶來的恐怖更重要的,是沒有什麼事物比尋找引起這種痛苦的原因更重要的。除此以外,上帝給了我們一切生活上的方便,因此可以說,在這以前,宗教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現在,恰恰相反,上帝把我們置於面臨絕壁、走投無路的境地,我們都成了鼠疫的階下囚,我們只得在死亡的陰影下去尋求賜予我們的恩惠。帕納盧神甫甚至不願利用一些唾手可得的現成話來越過這道國牢的牆。本來他可以很容易地說,天國的永恆的福樂等待著這孩子去享受,會補償他所受到的痛苦的。但事實上是否如此,神甫一無所知。誰能確實肯定永恆的福樂能補償人類一時所受的痛苦?如果誰這麼說,誰就算不上是一個基督徒,這是肯定的,因為我主耶穌的四肢和靈魂就曾嘗夠了痛苦。不,面對著一個孩子的痛苦問題,神甫寧願處於絕壁之下不求逾越,因為他忠實地接受這種象徵著十字架的碟刑考驗。於是,他毫無畏懼地對那天來聽他佈道的這些人說:「我的兄弟們,抉擇的時刻來臨了。要麼全信,要麼全不信。可是你們中間誰敢全不信?」

里厄剛開始想到神甫是走到了異端思想的邊緣,但沒等他想完,神甫已經接著大聲地講下去。神甫指出,這個命令,這個純潔的要求,就是賜予基督徒的恩惠。這也是他的德行。神甫知道,在他就要講的德行里,有些過分的東西會使許多人聽起來不順耳,因為他們習慣於一種更寬容的、更符合傳統的道德觀念。但是在鼠疫流行時期的宗教不可能同平時的宗教一樣,如果上帝同意,甚至希望人的靈魂在幸福時期能得到安息和快樂,那麼在這不幸透頂的時期,他可以對人的靈魂提出過頭一點的要求。今天,上帝賜予他所創造的人一個恩惠,讓他們置身於這樣的一個災難中,以至於使他們不得不再去尋求和支持這個至高無上的德行:作出抉擇,要就是全盤接受信仰,要就是全盤否定。

在上一個世紀,有個教外的作家曾揚言,說他揭開了教會的秘密,他斷言不存在什麼煉獄 。他的言下之意是沒有什麼中間狀態,只有天堂和地獄,根據人們生前選擇的道路,死後要麼進天堂得永生,要麼下地獄受永罰。但帕納盧認為這是一種邪說,一種只能出自一個沒有任何信條的靈魂的邪說,因為煉獄是有的。不過,可能在某些時期中,人們不應該過分指望進煉獄,某些時期中,談不上有什麼可以饒恕的罪孽的問題。凡是罪都足以導致下地獄,凡是無動於衷的態度都是犯罪的,這就是說,要麼有罪,要麼無罪。

帕納盧停了一下,這時里厄透過門縫更清楚地聽到外面的風好像呼嘯得更厲害了。就在這時,神甫說,他所講的這種對一切全盤接受的品德,按照平時人們給予它的狹義的解釋,是無法被人理解的,這不是一般的逆來順受,也不是勉為其難的謙讓,而是一種自卑自賤,不過,這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自卑自賤。當然,一個孩子竟遭受到這樣的痛苦,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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