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埋葬的程序

由於鼠疫而受到囚禁的人們就這樣在整整一周中不斷地努力掙扎著。其中也有一些像朗貝爾之輩的人,顯然還存在著幻想,自以為仍是自由的人,可以自行作出抉擇。但事實上可以說,到了八月中旬,瘟神的黑影已籠罩住一切。個人命運已不存在了,有的只是集體的遭遇,一邊是鼠疫,一邊是眾人共同的感受。各種感受中最嚴酷的是分處兩地和放逐之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和反抗情緒。在這熱浪和疫潮雙雙達到頂峰時期,筆者認為有必要把總的情況敘述一下,並舉些具體例子,談談活人的激烈行動,死者的埋葬經過和情人們兩地相思之苦。

那一年,六月剛過就颳起風來,一連幾天疫城上空風勢不衰。奧蘭居民向來特別怕風,因為城市建在高原上,毫無天然屏障,因此大風能長驅直人,橫掃街巷而威力不減。數月來,城裡沒下過一滴雨,到處罩上一層灰色外衣,被風一刮,紛紛脫落,塵土與廢紙齊飛,不斷打在越來越少的散步者的腿上。經常可以看到這些人用手帕或手捂住嘴,俯著身子在街上快步疾行。過去到了晚上,人們總是成群地聚在一起,儘力把日子拖得越長越好,因為大家都知道每一天都可能是自己的末日,現在則不然,人們遇到的是三三兩兩地急急忙忙想趕回家去或到咖啡館去的行人。幾天來黃昏來得更早,街上行人絕跡,只聽到不斷的凄厲的風聲。從那白浪滔天而從城裡又見不到它的大海里吹上來一股夾著鹽和海藻的氣味。這座荒無人蹤的城市,塵埃遍地,海水的味兒撲鼻,狂風呼嘯之聲不絕,宛若一座孤零零的島嶼在低聲哀鳴。

迄今為止,鼠疫造成的死亡在居民擁擠、條件較差的外圍地區遠遠多於中心區。但它似乎驟然挨近市中心,侵人了商業區。居民們歸咎於大風把病菌吹了進來。「它把事情搞複雜了,」醫院院長說。不管怎樣,當中心區的居民聽到黑夜裡越來越頻繁的救護車鈴聲在他們的窗前經過,響起了瘟神陰沉無情的召喚時,就意識到輪到自己的時刻到了。

在城裡,人們又把某些鼠疫特別猖撅的區同其他各區隔離開來,除了工作上絕對需要以外,任何人不得離開。住在這些隔離區里的居民當然要認為這項措施是專門要使他們難堪,不管怎樣,對比之下,他們倒把其他各區的人,看成是自由的人了。反過來,後者一想到別人比他們更不自由時,在困難重重的時刻里便會感到某種安慰:「還有比自己關得更嚴的人呢!」這句話總結了當時唯一可能有的希望。

大約就在這一段時期里,火災次數有所增加,特別在西城門那裡的娛樂中心地區。據調查,有些檢疫隔離完畢回家的人,由於遭到飛來橫禍,親人死亡,因而精神失常,縱火燒屋,幻想燒死瘟神。大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制止這種行動,因為這種縱火不斷發生,加上狂風助威,使一些地區經常處於危險之中。人們儘管提出證據說明當局採取的房屋消毒措施已足夠消除感染危險,但依舊無效,於是不得不頒布極為嚴厲的刑法來對付那些無辜的縱火犯。可是,毫無疑問,使這些不幸的人望而生畏的並不是徒刑本身,而是因為全體居民沒有一個不知道判處徒刑等於判處死刑,理由是根據統計,市監獄中的死亡率非常之高。這種想法當然不是沒有根據的,理由很明顯,瘟神打擊得最凶的對象似乎就是那些一向過著集體生活的人:士兵、修道士和囚犯。在監獄中,儘管其中有些在押犯是單獨監禁的,但仍不失為一個集體生活單位,明顯的證據就是在市監獄中無論看守人員或犯人都同樣有被瘟神攫走生命的。在瘟神的傲慢的眼裡,任何人,上至典獄長,下至最卑微的在押犯一概被判了刑。全監上下絕對公平,這也許還是第一次。

在各種身份平等化的現象面前,當局試圖推行一種等級制度,設想出一套頒發勳章給執行任務期間死亡的看守人員的辦法,但仍解決不了問題。鑒於戒嚴令已經頒布,從某個角度看來,可以把監獄看守人員看作是動員入伍的軍人,因此對這些死去的人員追發軍功勳章。當然犯人對此不會提出任何抗議,但軍界卻不能同意,而且很有理由地指出,這樣做法可能會遺憾地使公眾思想產生混亂。他們提出的要求得到了同意,大家認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給死去的看守人員改發抗疫勳章。可是對以前死去的看守人員已經錯授了軍功勳章,也就不能再要回來,而軍界方面對此卻仍保持他們原來的看法;另一方面,抗疫勳章有它的弱點,起不到軍功勳章能起的精神方面的作用,因為在疫病流行期間,取得一枚這種性質的勳章實在是不足為奇的。結果是大家都不滿意。

另外,管理監獄不能像管理修道院那樣,更不能像管理軍隊那樣。城中僅有的兩處修道院里的修道士已暫時分散居住到虔誠的教徒家中去了。與此相仿,每當情況許可,一連一連的士兵便離開營房去駐在學校或公共建築里。這樣,表面上疫病迫使市民處於一種被圍困者緊密團結的狀態中,但同時卻把傳統的團體搞得四分五裂,使其中成員重又進入孤立狀態,這些都造成恐慌。

在這種情況下,再加上大風勁吹,可想而知,必然也在某些人心頭引起熊熊大火。深夜中城門又數度遭到襲擊,但這次衝殺的是手持武器的小組。雙方相互射擊,傷了幾個,逃出城去幾個。守衛加強了,動亂很快平息,但已足夠在城裡引起一股暴動之風,出現了一些暴力的場面。一些出於防疫原因而被焚或被封的房屋遭到了搶劫。當然很難斷定這些行為是否出於預謀。在大部分情況下,往往是一種突然出現的機會促使一些素來令人尊敬的人做出一些應受譴責的舉動,而且旁人立即群起效尤。比如:一所房子起火了,一些發狂的傢伙會當著痛苦得發獃的房主的面,衝進那熊熊烈火還在燃燒的房子中去。看到房主沒有反應,許多圍觀者也會學樣。於是在被火光映紅的陰暗街道上,只見許多黑影四處奔逃,這些影子在行將熄滅的火光映照下,肩上扛著各種物件和傢具,一個個都變得奇形怪狀。由於發生這類事故,當局被迫把出現鼠疫的狀態當作戒嚴狀態來處理,並採用一切與此有關的法律。兩個盜竊犯被槍決,但這在人們心中是否產生效果頗令人懷疑,死人的事已司空見慣,處決兩個人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根本不會被注意到。說實在的,此類趁火打劫的場面經常重複出現,而當局似乎視而不見。唯一能使全體居民感到震動的措施是宵禁。從十一點開始,全城一片漆黑,成了一座毫無生氣的石頭城。

月光下,它的灰白色的牆和筆直的街道排列得整整齊齊,看不到什麼樹影夾雜其間,聽不到行人腳步聲或犬吠聲。在這種情景下,這座龐大的靜悄悄的城市只是一些死氣沉沉、厚實的方形建築物的聚合,在它的行列之間,豎立著一些默不作聲的人像,那是被遺忘的行善之人,或是過去的大人物,如今封閉在青銅之中。唯有這些石質或金屬雕像的模擬的人臉還在試圖使人想起這裡曾有過人類,雖然形象已暗淡了。在愁雲密布的天空下,在死一般沉寂的十字街口,這些平庸的偶像,粗野無情的雕塑,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氣概,象徵著我們已進入了那九泉之下的幽冥王國,至少是象徵這王國最後的命令,指示人們進入墓窟,那裡鼠疫之神,沉沉的石塊和漫漫的長夜將使一切聲音消失。

長夜同時也已籠罩了人們的心靈,市民們在聽到有關埋葬事宜的傳奇式的報道後增加了不安。埋葬的情況不得不講述一下,筆者對此感到非常抱歉。他也知道免不了因此要受到人們的指責,他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就是在整個這段時期里埋葬的事兒是不少的,而且從某個方面來看,筆者也和所有同城的人一樣不得不關心埋葬的事。這在任何情況下都不等於說他對此等儀式發生興趣,正相反,他更感興趣的是活人的社會,比如說,海濱浴場。但是海濱浴場已被封掉,活人的社會整天膽戰心驚地害怕不得不在死人的天地面前讓步,這是明擺著的事實。當然人們總可以想方設法不去看這個事實,把眼睛捂住,拒不承認,然而明擺著的事實卻具有雷霆萬鈞之勢,最終將席捲一切。有朝一日,當您的那些親人需要安葬時,試問您有什麼辦法拒絕讓他們人土?

一開始,葬禮就有一個特點:快速!一切手續悉行簡化,殯殮儀式一概取消。病人死時親屬都不在身邊,守屍禮節又被禁止,因此晚間死去的人只能獨自過夜,白晝死去的人則立即安葬。當然死者家屬是得到通知的,可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家屬是來不了的,因為如果他們曾在病人身旁呆過,則現在正接受檢疫隔離,如果不是和死者住在一起的,那也只能按規定的時間前來,所謂規定時間,那就是出發前往公墓的時間,那時屍體早已擦洗乾淨,被放入棺材。

我們假定這項過程發生在里厄醫生領導的輔助醫院中吧。這所由學校改成的醫院的主樓後面,有一個出口。通向過道的一間很大的平時堆放雜物的屋子裡,停放著許多棺木。在過道中死者家屬可以看到一具靈柩,已蓋了棺。於是立即進行最重要的手續:請家長在文件上簽字。然後把棺木抬上汽車,可能是一輛真正的靈柩車,也可能是一輛經過改裝的大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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