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死亡之手

佈道後不久,天氣轉熱,已是六月底了。在佈道的星期日下了那場遲來的大雨後,第二天,炎夏天氣突然出現在天際和屋舍上空。先是熱風吹了一整天,把牆壁都吹乾了。烈日當空,城市整天在持續的熱浪和驕陽之下烤炙c除了拱廊馬路和屋子裡邊,全城似乎沒有一處不受刺目的陽光的烤炙。太陽到處盯住城裡的人不放,他們一停下,就曬得更厲害。由於這幾天的暴熱正好和直線上升到每周近七百人的死亡數字同時出現,沮喪的情緒席捲全城。在郊區的平坦的馬路和帶有平台的房屋之間,熱鬧的市聲逐漸減少。在這一地區,原來人們習慣在門口活動,現在所有的門戶都關上了,百葉窗也緊閉著,誰也說不上來這究竟是為了躲避鼠疫還是抵擋熱氣。但是,從一些屋子裡則傳來陣陣呻吟聲。過去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有好事者聚在街中傾聽,如今經過長時期的驚恐,心腸好像變硬了,大家雖然聽到了呻吟聲,卻照常行走或生活,把它當作人的自然的語言而等閑視之。

在關卡附近時常發生衝突,警察不得不使用武器,引起暗中發生的騷動。肯定有人受傷,城中還傳說有人死亡,反正在這酷熱和恐怖影響下的城市中,任何事情都會被誇大。不管怎樣,不滿情緒的確在不斷增強,而當局已準備應付更嚴重的情況發生,正在認真地考慮萬一這些受到災難驅使的居民造起反來,應當採取什麼措施。報紙公布重申不準出城的禁令,並且威脅說違令者要受監禁處分。巡邏隊在市內巡迴。往往在寂靜無人和曬得發燙的路上,先聽到踩在路面上的馬蹄聲,然後見到一些馬隊在一排排緊閉著的窗戶之間行進。巡邏隊過去了,一種不安的寂靜重又籠罩著這座受威脅的城市。時而也能聽到幾下槍聲:一些特地組織起來的小隊最近奉命殺死可能傳播跳蚤的狗和貓,這種短促的槍聲也為城市增添了警戒氣氛。

周圍一片寂靜,熱氣蒸騰。在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市民的眼裡,任何事情都變得格外引人注意。季節變換時出現的天空的顏色和土地的氣味也第一次受到大家關注。人人帶著恐懼的心情,因為大家理解暑氣會助長瘟疫,同時人人又都感到夏天確實已經來臨。晚上城市上空傳來的雨燕的調嗽聲變得清越起來。蒼茫的暮色使六月的天空變得異常開闊,雨燕的鳴聲已顯得和這種景色不大協調。市場上的鮮花,含苞未放的已看不到,都是盛開的,早市以後,花瓣散落在塵埃遍地的人行道上,人們清楚地看到春意遲暮。曾幾何時,春之神花枝招展地巡遊在萬紫千紅之中,而現在已在鼠疫和炎熱雙重壓力下慢慢地香消玉殞了。在全城的人看來,這夏日的長空,這在塵埃和沮喪情緒之下變得灰白色的街道,同每天使全城的人感到心情沉重的成百的死亡者具有同樣的威脅性。烈日不停地逞威,正是引人思睡和度假的時刻,但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誘人人水喀戲或是恣情縱慾,相反,這時刻在城門緊閉、一片沉寂的環境里只能給人以空虛之感。過去在這個季節里,人們古銅色的膚色在歡樂的氣氛中閃爍發光,現在這種景象已看不到了。烈日和鼠疫撲滅了一切色彩,趕走了一切歡樂。

這是由疫病引起的一種重大變化。平時這個城男的人總是以歡欣鼓舞的心情來迎接夏天的到來。那時全城向大海打開了大門,年輕人紛紛擁向海灘。今夏完全不同了,離城較近的海濱劃為禁區,肉體不再有享樂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幹什麼好呢?還是塔魯對我們當時的生活作了最忠實的描述。當然,他經常注意鼠疫蔓延的總的情況,而且記下了疫情的一個轉折點:無線電台報告的不再是什麼每星期死亡幾百人而是有時每天死亡九十二人,有時一百零七人,有時高達一百二十人。「報紙和當局在報告鼠疫情況時已極盡其婉轉之能事。他們認為這樣可以把鼠疫的可怕形象減輕些,因為每天一百三十人的數字比每周九百十個人要小一些。」他還描述了瘟疫的一些悲慘動人和驚心動魄的場面。例如一次當他經過一個冷冷清清、家家百葉窗緊閉的居住區,他抬頭看見一個女人突然打開一扇窗,發出兩聲尖厲的叫聲,然後放下葉板重又遮閉住她那昏暗的房間。而另一方面他還記下了這種情況:藥房里的薄荷藥糖被搶購一空,因為許多人嘴裡都含著這種糖來預防傳染。

他還繼續對他特別看中的那些人物進行觀察。他告訴我們,那個玩貓的矮老頭兒也活得夠凄涼的。原來一天早晨,正像塔魯所寫的那樣,幾下槍聲,發出幾顆鉛彈就打死了大部分的貓,其餘的驚惶地逃離了街道。同一天,矮老頭兒在慣常的時刻來到陽台上,他顯得有些驚訝,俯身向街道的盡頭張望,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手輕輕地一下一下敲打著陽台的鐵欄杆c他又等待了一會兒,撕了一些小紙片,回進去了又出來,過了些時候,他怒氣沖沖地關上落地窗,突然不見了影子。此後幾天中,同樣的場面重複出現了幾次,但是從矮老頭兒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越來越愁悶和越來越失望的情緒。一個星期以後,塔魯白白地等待這個每天都應該出現的人,窗戶關得牢牢的,裡面的人的苦悶可想而知。「鼠疫期間,禁止向貓兒吐唾沫」,這是筆記本的結束語。

另一方面,當塔魯晚上回去的時候,他總是肯定能見到那位巡夜者沉著臉,在大廳里踱來踱去。這位老人不斷地向每個遇到的人提醒一句:他曾經預見到現在發生的事情。塔魯承認曾經聽到過他預言要發生一場災難,但提醒他當初說的是要發生一次地震。這位巡夜老人則說:「啊!要是這是一次地震倒好了!一場劇烈的震動後,人們也就不談了……點一下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活著,事情就完了。但是這個該死的瘟疫,就是還沒有得病的人心頭也擺脫不了它!」

旅館經理也不比別人好過。起初,旅客們國封城不能離去,只好留在旅館裡。但是慢慢地,由於瘟疫持續不斷,許多旅客寧可搬到朋友家去住了。過去因有瘟疫而使旅館房間客滿,後來又因同樣理由使房間從此空關著,因為再也沒有新的旅客到城裡來了。塔魯是餘下的僅有幾個房客之一,經理從不放過機會向他表示,如果他不是出於想討好最後一些顧客這樣的動機,他的旅館早已關門大吉了。他還常常要塔魯估計瘟疫大概還要拖延多久,塔魯說:「據說寒冷會止住這種疫病的。」經理跳了起來:「此地沒有真正的冷天的,先生,即使有也還得要好幾個月……」他還肯定地說,瘟疫結束後也還得過很長的時間,旅客才會光顧這個城市。這次鼠疫摧毀了旅遊業。

在飯館裡暫時不見的貓頭鷹奧東先生再次露面了,但只跟著他那兩條訓練有素的小狗。據了解,他的妻子曾照料過她自己的母親,接著又參加了她的葬禮,她本人目前正處於檢疫隔離期中。

「這種做法,我不贊成,」經理說,「隔離也罷,不隔離也罷,她當然是可疑的,可是這一家的人也免不了。」

塔魯告訴他,要是從這個觀點來看,誰都值得懷疑。但是經理卻是斬釘截鐵,在這問題上毫不動搖:「不,先生,您和我都不可疑,而他們卻是的。」

但是奧東先生一點也沒有因此改樣,這一次,瘟神在他身上算是白費了力氣。他以同樣的方式走進餐廳,比他的孩子先一步坐下,還是以高雅而又帶有惡意的老一套對他們說話。只是那男孩變了樣子,像姐姐一樣穿了一身黑衣服,有些佝僂著身子,活像他父親的縮小了的影子。巡夜的老頭不喜歡奧東先生,他對塔魯說:「啊!那個人,他可以穿得整整齊齊地送命去,像這個樣子,也用不著殯儀館化妝,直接去好了。」

帕納盧的佈道,塔魯也寫到了,但附有如下的評論:「我理解這種給人好感的熱情。在災難開始和結束的時候,人們總要講些漂亮話。在第一種情況下,這種習氣尚未消失。在第二種情況下,這種習氣又已恢複了。只是在災難真正臨頭的時刻人們才習慣於現實。也就是說:習慣於沉默。等著瞧吧。」

塔魯最後寫到他曾與里厄醫生有過一次長談,他只提到這次談話很投機,還順便說起里厄老太太一雙明亮的栗色的眼睛。他奇怪地斷言,對他來說,飽含善意的眼光總是要比鼠疫有力量得多。他最後花了相當長的篇幅敘述那位受到里厄治療的老氣喘病患者。

他同醫生晤談後就一起去看這個病人。老頭兒以嘲弄的口吻搓著手接待塔魯。他坐在床上,背靠著枕頭,面前放著兩隻盛著鷹嘴豆的鍋子,他看到了塔魯就說:「啊,又來一個。現在是顛倒的世界,醫生比病人多。人死得太快些了,對嗎?神甫的話沒錯,這是罪有應得哪!」第二天,塔魯事先不通知就又走來了。

根據他的筆記的敘述,老氣喘病人本是開針線鋪的,到了五十歲時,他認為這行業於得差不多了,從此一躺下就沒有再起來過,儘管站著對他的氣喘病更合適。他有一筆數目微小的年金使他能活到七十五歲,而且活得相當輕鬆。他看到表就覺得討厭,整個屋子裡確實連一隻表也沒有。他說:「搞一個表既花錢又愚蠢。」他的時間,特別是他所唯一關心的吃飯時間是用他那兩隻鍋子來計算的,其中一隻在他睡醒的時候盛滿了鷹嘴豆,他以小心翼翼的和時間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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