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呂雉想睜開眼睛,可眼皮像兩床淋了雨的棉門帘,使勁撩了半天,才掀起了一角。頭重得似灌滿了水的木桶,抬起來都那麼吃力。

一個女人的影像在她眼中漸漸清晰起來,她無疑是自己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一件淺白色綉著同樣是淺白色蓮花圖案的裙裾,襯出她儀態的秀麗與身姿的婀娜。

她想起早年讀過的戰國時期楚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的句子: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麗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她身邊的一位侍女,正把一碗燙湯端過來。

見呂雉醒了,虞姬嫣然一笑,柔聲說:「姐姐可醒了,你病了整整三天,湯水不進!我讓御廚給你燙了燕窩粥,補一下身子!」

呂雉現在最不願見的人就是她了。她是不是因為自己落魄到如此地步,有意以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來羞辱她的?

這麼想著,她厭煩地一抬胳膊正好打在侍女端來的碗上,裡面的濃湯潑灑了呂雉一身。侍女忙掏出絲帕為她擦拭。

審食其忙湊過來說:「這兩天還多虧了夫人,找來獄醫為您瞧病,您得的是瘧疾,已經好多了!」

虞姬擺擺手,止住審食其的話頭說:「病醫好了就好,別的還是不說了!」

呂雉想坐起來,她不願像個弱者似的在她面前躺著。不管多不適,在敵人面前也得讓自己撐住。哪怕是死,死也要把腰板挺直了去死。

「這是何必呢,不適就躺著吧!」虞姬說。

「你以為我是見你來了,為迎接你才坐起身嗎?那你也太把你自己當回事了!」

虞姬修剪得像初春纖柳的眉鋒輕蹙了一下,說:「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誰還會在意你呢?不過,現在你正被病痛折磨,是你正在受苦!」

「別假惺惺了,我現在所受的苦都是項羽給的!」

「你說錯了,是漢王給你的!算了,兩軍的事,我不願也不想過多參與!我只是希望姐姐即使不把我當朋友,起碼也別當仇人!咱們本來也無冤無仇,是男人之間的戰爭把咱們這些無辜的女人硬拖進來,站在了對立面。再說回來,女人知道自己有多不幸,才應該更加理解疼愛像自己一樣的女人!在通常說的六親中,姐妹的關係是最近的,和父母、兄弟、丈夫不能說的話,能和姐妹說!」

「你又錯了,女人最大的敵人就是女人!這一意識的形成,都是為爭得男人的寵愛!在這個男人的世界中,被男人寵愛就什麼都有,不被寵愛就狗屁不是!女人都見不得自己的同類在男人面前更出風頭。為這,女人們表面上都姐姐妹妹地親熱著,背後卻用蘸著毒汁的暗器向對方潑刺!」呂雉冷冷地說。

她想起前年剛剛去世的曹夫人,她的存在讓自己受傷了那麼多年。她想起在芒碭山被自己撞見的被劉邦摟著的女人,當時她是在怎麼的牽腸掛肚中跋涉了那麼久去看望劉邦的,卻見到了今生最痛心的那一幕。她想起劉邦一個個摟過的她知道抑或不知道的那些女人們,她們就像走馬燈一樣,來來往往地奪去了劉邦對她注視和疼惜。

「是姐姐的疼痛太多,失去了為他人疼痛的能力;而別人為你真心疼痛時,你也無從感受到了吧?」

呂雉沒想到虞姬會這樣說自己,反擊道:「一隻狗來到草叢中,這聞聞那嗅嗅,然後弓起背屈起腿拉屎。狗可以沒有規則,人不是狗。有些時候,人真的還不如狗,狗起碼活得真實;人可就不是了,心裡長著猥瑣的參天大樹,表面上還假裝高貴和仁慈!」這麼說,呂雉心裡也不好受,但她在目前的處境下,只想在他人面前不惜一切地維護自己的尊嚴。

虞姬臉上並沒有露出呂雉想像的慍色,婉爾一笑:「其實,你一直都不敢承認一個事實——」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下去,極富女人磁性的音色里透著一種力量,「不被男人愛的女人,內心其實是悲哀、凄苦甚至是醜陋的!越不敢面對或不接受這一事實,她的內心越是變得扭曲,變得堅硬,變得冷酷!她自己是這種心態,便以為別人跟她沒兩樣;是她自己內心太臟,就以為別人和她一樣臟!」

呂雉沒想到虞姬會這麼說自己,口氣更加冰冷地回擊她:「你以為男人愛你會有多久?告訴你,就算鐵打的情感也會有厭倦和疲憊的時候。男人把愛情是當成一場長跑的。時間一長就厭倦了。接下來,又再開始另一場長跑。一次次跑下來,所有的過程都相似,所有的結果都相似,不同的是陪過他的那一個個人。而且,每一個人也都毫無例外地會變為被他扔在路上的曾經。而你,也只是婚約在身,他不好把你像對別的女人一樣丟在路上!」

審食其一直遠遠地聽著兩個女人的語言交鋒。她們都想讓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像一把利劍擊中對方的要害。女人看女人眼裡是有一把刀的,一刀一刀都毫不留情。沒想到女人嘴裡也有一把刀,刀刀見血不說,有時甚至一劍就能封喉。他一直都想把眼前的氣氛緩和一下,畢竟在人家屋檐下,保全自己少受傷害是最重要的。可眼前的情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打斷她們。

在這場語言的交鋒中,他很怕呂雉吃虧。敗於美人嘴下,那是有失大漢尊嚴和劉邦體面的;他又怕虞美人輸於這場交鋒,如果她現在都是在演戲是在籠絡人心,而她心裡窩屈著的那些髒心爛肺,事後豈不一任它瘋長,呂雉會因此付出更大的代價。

劉太公仍遠遠地坐在自己那邊的地鋪上,不知兩個女人在說什麼,便支棱起他兩隻半聾的耳朵聽著。又聽不明白,便睜著一雙混濁的老眼往這邊張望。

虞姬平靜地說:「這些話中的經驗只屬於姐姐,我和霸王不會,我們是從血雨腥風裡攙扶著走過來的,我們的愛情是一次次都被證明過的,經得起變故,更經得起時間!」

呂雉面露嘲弄地笑著:「思想都是從痛苦中開出的花朵,這是誰都不會否認的!但願這些不會在你身上再現!只是有些話不要說得過早,等到那時你會發現抽自己嘴巴的就不會是別人!」

虞姬站了起來,說:「姐姐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可這些慣常的經驗真的都是別人的事!你身體虛弱先歇息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你!」走到門口時,又側過身來說,「姐姐需要什麼一定要告訴看守,就說是我說的!」

望著她的背影,呂雉把身子靠在牆上。她感到很累,比跟誰真刀真槍惡戰了一場都累。

審食其走過來,坐在她對面的地上說:「看樣子,這個虞姬心腸不壞!她完全不需要理會咱們,不是嗎?」

呂雉如墜五里霧中。也是,她為什麼這樣對我,難道從一開始我就把她的好意領會錯了?她又想,管它對錯呢,反正我是在劉邦的敵營中遭罪,無論我怎麼對她都不是錯,都是她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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