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解說

——追求某種事物,正是身為人類的證明

佐藤夕子

(本文涉及重要情節,未讀正文者請勿閱讀)

一、標題之謎

本書這個楚楚可憐的標題,正確意義應該是下列哪一個呢?

一、《六之宮公主》是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

二、芥川的好友菊池寬,也曾就「六之宮公主」這個主題寫過作品。

三、《六之宮公主》,是本文主角仔細比較這對好友的作品,一邊探討他們對文學的不同態度,甚至深入探索二人在個性上的相剋,據此作為她的畢業論文主題,只不過尚停留在構想階段……。

四、《六之宮公主》,是擅寫日常謎團物語無人出乎其右的名家北村薰的「圓紫大師與我」系列的第四作,和他的前作《秋花》一樣,乃其從《空中飛馬》《夜蟬》的短篇集轉為長篇小說,刻意改變形態的力作。

五、這是推理小說作家北村薰自己以前在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在學期間撰寫的傳奇性畢業論文。

答案,當然是以上皆是。就連有點可疑的最後一個選項亦然。這是向作家本人確認過的事實。

北村先生的作品中,我首先拜讀的是本系列第二作《夜蟬》,當我讀到開頭的第三行(僅憑一句簡潔的公演簡介的描寫就勾勒出「朧夜的底層」,這是何等驚人的絕技!)時,我已經完全拜倒在他的筆下。……這麼說好像很老套又很做作,但是對於毫不忌憚公然宣言超愛推理、超愛日語、並且將閱讀視為無上樂趣的吾輩同胞而言,想必會用力地點頭贊同吧。要迷戀上真正的好文章,根本與時間多寡毫無關係。而且,如果要徹底品味自己迷戀的文章,甚至會嫌人生太短。

二、貝多芬與狄克森·卡爾與覆面作家的……關聯性

「不滅的戀人」眾所周知,是樂聖貝多芬的信中出現的神秘女子,近年拍成電影也掀起話題,但真相至今不明。最近令我讀來興味盎然的樂聖相關書籍中,有人將貝多芬定義為「想必,無論對自己或他人,都是第一位令人肯定藝術家自我主張的職業音樂家。」令我茅塞頓開。話說,這個定義還有下文。所謂的音樂家,首先必須是具備偉大音樂性的藝術家,同時,也必須是具備個人特質的藝術家。透過死後遺留的書信,意外留給世人「不滅的戀人是誰」這個魅惑謎團的貝多芬,到頭來,超越時代與國界贏得普世喜愛。能夠創造出如此令人興奮期待的「人生推理劇」的音樂家,可說是前所未見……。

說到這裡,要回頭談我們的北村薰先生。用不著舉出樂聖的秘密為例,北村先生本就是文壇稀有的藝術家,但在這裡,我必須說,他出道當時,帶來的作者(非戀人)真實身份推理劇的醍醐味肯定也是相當精采。

北村薰在出道當時是覆面作家。也因此掀起一場針對作者真實性別與年齡的混亂論爭……換言之作者究竟是將他本人在面具下的真實面孔投影在楚楚可憐的大學女生——nameless女主角「我」(這種令人連想到杜·莫里哀 筆下的《蕾貝卡 》的設定,當下吸引了推理小說迷),抑或是輕鬆解開她遇到的謎團的時間之子(本來應該是:「真理是時間的女兒」)落語家春櫻亭圓紫大師這對異色搭檔當中的哪一個身上,這場論爭至今想來仍令人懷念。不管怎樣,正如寫出「男子寫的日記,女人自然也可試寫」 這句話的其實是名名為紀貫之的男性 。因此要從文章判別性別與年齡是非常困難的。這方面的文章學好像特別難以體系化。實際上,光是把名字換成英文縮寫,人們就把科幻作家娥蘇拉·勒瑰恩 視為男性,但這其實是她看穿時代對女性作家偏見的諷刺性勝利。相較之下,到了現代,北村薰這位覆面作家,透過超越作品性別差異的柔軟度,完全唬住了讀者。這不是一個單憑筆名就能躲貓貓的時代。北村先生的作品不僅活靈活現地描寫出女性,他並且秉持「任何苦惱或喜悅應該都是男女共通的」這個非常正面、並不高聲張揚的主張,結果創造出以女性立場去思考、去感覺的書中主角。因此,我們讀者徹底地被騙了。這正是他何以成為推理小說家中之推理小說家的原因。這是北村先生的精髓所在。

北村先生作品中對女性的理解,與另一位雖未覆面隱藏身份,卻同樣熱愛唬人遊戲的推理作家依稀彷彿。那是個明明身為美國人卻堅持在英國舞台上奮鬥的男人。雖被推崇為密室推理大師卻熱愛穿越時空的歷史推理,在書寫驚悚小說和廣播劇本方面也悠遊自如,不斷寫出滑稽怪作以及留名推理史的傑作,他就是約翰,狄克森·卡爾 。

有一點素來少有人指出,在創作有女性登場的推理小說方面,卡爾其實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名家。他書中的女子一貫都是美貌活潑,個性倔強又有點任性自大,甚至不時被人譏為「千篇一律」。但同樣是千篇一律,當然還是有魅力的千篇一律比較好。他寫的《皇帝的鼻煙壺》(The Emperor''s Snuff-Box)連阿嘉莎·克莉絲蒂都讚不絕口,素以心理詭計之妙而聞名,但我深有所感的不是書中的詭計,而是身陷漩渦中的女主角的寫實造形。「簡直就像女人寫的作品。該不會私底下有人幫忙捉刀吧。」這是某位男性在我略微霸道的推薦下看了這本書後的感想,卡爾的魅力一言以蔽之,就在這種地方。

北村先生似乎也很喜愛卡爾。做為讀者固然不用說(「卡爾就是與太郎 」,這句名言正是最好的例子)即便身為作家,北村先生也曾表示,但願有一天能寫出那種作品的想法,是「高不可攀的樹上果實」(《謎物語》,中央公論新社出版)。被同行冠上「本格基本教義派」這個異名,想必正是北村先生身為作家兼讀者的複雜心境的某種具象吧。另一方面,雖然他立志朝寫實清新的日常謎團物語前進,眼光卻不得不注意到腳下鋪展開來宛如複雜拼圖的邏輯密室之路。「理性可以抑制感性,但反過來卻做不到。這不正是根據理性行動的人最大的悲哀嗎?就這個角度而書,理性恐怕永遠不得不嫉妒感性吧。」(《小紅帽》,《空中飛馬》收錄)……圓紫大師的呢喃,聽來正是北村先生對於本格派推理、對於卡爾這個與太郎的羨慕。但是同時,說出「有種雪,只有在那塊土地才能飛舞」(《謎物語》)這種話的北村先生,也的確本就有心將主題與表現手法在極致的某一點結合,並將目標放在遙遠的高處。

話題好像愈扯愈遠,已涉及下一項了。雖然很想就這樣順勢繼續扯下去,不過在那之前顯然應該先把這個話題做個結論。

從樂聖和推理黃金時代的大師提起話題,以覆面作家的矛盾感情來解題。那種心境,就是北村薰。

三、錦繡文章的繽紛文彩

北村薰先生的文章,是色彩之妙。

而北村先生描寫的謎團物語,是把邏輯的美麗織錦,用柔和又強烈的文章展現色彩的繽紛萬花筒。那,只有深入分析人性的內在綾紋才可能解決,因此不盡然都是美麗的,也可能是沉鬱色調。

這位作家的表現手法,不屬於我們評論宮部美幸小姐的那種「即便是描述一朵花」「也會直接面對花朵本身」的類型,此外,也不像對照組高村薰小姐「盡情描述『不是花』的一切,企圖藉此烘托出花朵」的做法(以上的評論是新保博久 先生寫的,令人印象極為深刻)。那麼,如果,硬要用這種方式來形容,北村薰先生的文體的確是極盡五顏六色之能事。描寫人與風景的這種視覺「色」的手腕自不待書,就連藉由書中人物說出的無數名書也是北村式的「彩」;進而,說到雖平易卻精練的對話中浮現的作品本身的「色調」,那更是在在令人屏息。

「色」……在《空中飛馬》最濃厚流露出可怕人性的《小紅帽》,那種以紅色統一的黑暗之深,以及做為背景的繪本的「森林」那種靜謐深綠是何等令人印象深刻。而主角「我」在《朧夜的底層》(收錄於《夜蟬》)一開頭穿的深藍色心愛外套,不正是最適合這個清純女主角的顏色嗎?那和緊接著出場的好友江美身上柔和的象牙白洋裝構成了完美的對比。對「我」而書,美得難以親近的「父親的掌上明珠」——姊姊,一襲黃綠色披風外套「彷彿全身發光」,穿上清涼的水藍色洋裝時「無懈可擊」的整體搭配,身穿珍珠白套裝時看起來又「威風凜然」,非常會打扮。還有姊妹倆首次坦誠溝通的《夜蟬》(收錄於《夜蟬》),姊姊因為醉了,所以吐露員心話的「大紅色與粉紅色拖鞋」的回憶。姊姊略帶倔強地說出適合自己的顏色(原色)未必是自己喜歡的顏色(中間色)這段話時的模樣,讓我們得以窺見姊妹倆過去的愛恨情仇,以及姊姊容易遭人誤解的性情。藉由身上衣著的色彩描違,轉達心情有時沉穩有時反動的這種手法,令人如見覆面作家的面目。

說到這裡,又要再提一次「彩」。在這個系列作中尤為顯著,古今東西的書名及作家名稱之百花繚亂,還有縱橫無盡信手拈來名書名句之淵博學識令人只能嘆服不已。此外,更有北村先生自創的名句,並未故作深刻搔首弄姿,僅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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