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節

「你應該還能再吃一點吧?」

「一點點的話。」圓紫先生叫了一人分烤飯糰,我倆分著吃。另外,還有紅味噌湯。

這時圓紫先生像想起什麼似地說:「對了,你知道嗎?菊池也寫過《六之宮公主》喔。」

「噢?」

「他在雜誌上有個連載《新今昔物語》。頭一個寫的就是《六宮公主》。」

我瞪大雙眼。這是當然的,我興沖沖地追問:「那裡面,有什麼菊池式的新詮釋嗎?」

圓紫先生流暢地回答:「沒有。只是對《今昔物語》的故事加以解說,淡然敘述。清淡如水。」

「……」

「那是戰後刊物,換書之應該是他最晚年的作品吧。」

三名客人結伴離去,狹小的店內只剩我們倆。變得很安靜。

一陣沉默後,圓紫先生說:「芥川是服安眠藥自殺的,對吧?」

「對。」

「其實,菊池也差點吃芥川的安眠藥,死掉。」

這次,我驚愕得失聲叫出。

「為什麼?」

「那是他倆在名古屋和小島政二郎 一起做演講旅行時的事。」

據說他向芥川討了安眠藥後,因為睡不著所以吞了雙倍的分量,結果在昏睡中陷入半狂亂狀態。

「好危險喔。」

「聽說如果再多吃幾顆,就性命不保了。他在意識昏亂中,不但大吵大鬧,還滔滔朗誦《源平盛衰記》 期的軍事物語,可說是平家物語的異本。共四十八卷,作者不詳。">的文句和《威尼斯商人》 原文的某一節呢。」

「果然厲害。」

「他昏迷了好幾天,期間,都是芥川和小島政二郎在照顧他。」

我頓了一下,方說:「那時的葯,和芥川死時吃的葯一樣嗎?」

圓紫先生回答:「芥川自殺時吃的是貝羅那爾(Veronal)和賈爾,菊池吃的是賈爾。」

說著,他從放在旁邊的紙袋取出二本書。是小島政二郎的《眼中人》,以及我會看過的《菊池寬文學全集》,但是是第八卷。

「是那裡面提到的?」

「是的。我怕你沒看過,所以特地帶來。《眼中人》里,寫著名古屋之旅是五月的事,但那可能是小島記錯了。其實應該是大正十一年一月。」

「大正十一年嗎?」

「是的。這裡,又出現了那一年,還真是有緣呢。」

毋庸贅言。《弔頸上人》和《六之宮公主》就是那年夏天寫成的。

圓紫先生說:「借妳看吧。」然後二話不說地就把那二本書遞給我,大概是暗示書本之謎的最後,還是要以書本做結束吧。我欣然借閱。

烤飯糰送來了,帶著醬油味的焦香。

「請用。」

「好,那我就不客氣地吃一個啰。」

如果遞上柿子的種子交換,恐怕會引發猿蟹大戰 ……我忍不住這麼胡思亂想。

「夠了嗎?還要不要再叫碗紅豆湯圓?」

「不,已經吃得很飽了。真的很好吃。」

圓紫先生送我到仲御徒町的地下鐵入口。這是個鞋音也格外清亮的秋夜。我行禮道別。

一上月台,我立刻從《眼中人》開始讀起。這是小島政二郎追憶菊池與芥川的書。

我從夾有書籤的名古屋之旅那邊翻起。本該從第一頁讀起,但圓紫先生的話還是令我太感震撼。

關於那場演講,小島是這麼描寫的:「芥川爽快地首先上台。題目我已經忘了,總之他談到表現與內容的問題。將他對文學本質的看法,以出色的口才風趣生動地懇切說明。」

「最後,菊池以『人生與文藝』為題,演講了足足一個小時。其中,也評論到先演講完的芥川的說法。和我並肩聆聽的芥川,在菊池講完後,立刻一邊喊著『慢著』一邊匆匆衝上講台。然後針對自己的主張解釋了十分鐘左右,反駁菊池的說法。我等著看菊池是否也會反駁他的反駁,但他只是笑嘻嘻地聆聽,並沒有起身。

「這意外的脫軌演出,令聽眾高興得竊竊私語。我覺得自己彷彿親眼看到兩位前輩相知相許的溫馨友情,再回想自己過去從來不會有過這種友情,不禁萬分羨慕。」

看到這裡,電車閃著巨大亮光滑進月台。車內人不算多,但也沒位子可坐。我站在門邊,把包包放在腳下,繼續翻閱。

話說,菊池就在那晚,誤服大量安眠藥。

芥川和小島趕去一看,菊池正喃喃囈語,還不時坐起上半身或四處打滾。醫生來了以後替他急救。

等到狀態略微穩定下來後,一直忙著照顧病人的兩人才去洗澡。

「『應該不會有事吧?該不會——』

「話題跳到別的地方,就在已忘記那件事時,望著芥川先擦乾身體準備出去的背影,我像要窮追不捨般忍不住脫口說出這句話。

「『怎麼了?』

「芥川甩著長發回頭問道。被他這麼一問,我忽然也不好明目張胆地開口了。

「菊池人事不省地昏睡了整整兩天兩夜。第四天早上,他好像和前兩天不同,出現了和平時一樣的動作,於是我們傾身向前湊近盯著他。

「『……』

「菊池裡著睡衣,愕然瞪大雙眼。

「『怎麼樣?你清醒了嗎,菊池?』芥川一邊說著,露出甜甜的笑容靠近他。」

蘇醒的菊池,午餐已經吃起生魚片了。

「『你們可以滾了啦。』放下筷子正在閑聊,菊池忽然沒頭沒腦地這麼說。

「『你可真客氣。』芥川做出習慣動作,倏然縮起下巴報以苦笑。這下子就連菊池,也眉眼往下耷拉成三角形,帶著難以形容的天真可愛的笑臉,久久止不住笑意。」

「《菊池寬文學全集》第八卷,夾著書籤的那一頁,是昭和二年十二月的「雜記」。裡面有《賈爾的回憶》這篇文章。是菊池回憶同樣那件事。

「結束演講會回到旅館時,我怕自己出門在外睡不著,因此向芥川討了他隨身攜帶的安眠藥。那個,就是賈爾。芥川也沒有提醒我——」

《眼中人》里的芥川「喃喃自語」地說「真拿這傢伙沒轍。我明明再三警告過」。這部分應該是菊池自己糊塗吧。文章繼續又寫道:

「用量不可超過兩顆的賈爾,我一次就吞了四顆。而且,過了二十分鐘,還是毫無睡意,所以性急的我又吞了三顆。總共加起來七顆。我一口氣吞了七顆藥性最強的賈爾,自然不可能安然無事。」

我能想到的事,想當然爾,菊池自己也想到了。他寫道:

「芥川死時,推測他除了貝羅那爾之外,也同時服用了賈爾,他之所以選擇吃安眠藥,顯然是我這次意外帶給他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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