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六節

下一次去岬書房時,想當然爾,我向天城小姐報告了關於《六之宮公主》的發現。她聽到一半傾身向前。

等我說完,天城小姐沉吟良久,以手支頤說:「再過兩三天,我要去鎌倉拜訪田崎老師。」

她叫我跟她一起去向老師說明。我很惶恐,但在她一再命令下只好答應。

這天,我去岬書房還有件好事。那就是去聽白遼士音樂會。糊塗的我,只記得是都立交響樂團,於是一心認定演奏會會場一定是在上野的文化會館。不過話雖如此,其實我之前也沒在那裡聽過都立交響樂團表演,只是直覺上這麼認定罷了。

我和中午才要出差的飯山先生,在茶水間聊起此事,這才發現我的誤會大了。我就算再糊塗,到了下午起碼也該拿出票來確認一下地點。但是,事到臨頭才手忙腳亂未免太遜。好險,好險。

飯山先生告訴我正確地點是在赤坂的大會堂。好像有很多方法都能抵達。我在傍晚,先去逛神田的舊書街,然後從新御茶水搭千代田線。在赤坂車站下車是頭一次,不過只要直走,應該就能順利抵達大會堂。

沒想到,眼前出現的竟是一條暗路。快要走到上坡的地方時,馬路對面,有個年輕女人一邊嬌嗔著「討厭」,一邊打男人的背。啪地好大一聲。定睛一看,原來是在一棟屋頂宛如玩具城堡的建築物前。

我當然也知道那不是城堡。男人正想拉女人進去開房間。挨揍的男人皺著臉猛喊「噢,超痛的」,還把手臂伸到背後摩挲。他的遺詞用句聽起來很年輕,其實已頭髮稀疏,年紀一大把了。

我心跳急促。握緊皮包的帶子,快步走過。我決定回程還是走六本木那邊比較好。

我立刻找到大會堂。在入口領到歌詞的對譯。上面寫著「安魂曲『獻給死者的大嚼撒曲』」齊藤雅代譯。

裡面的牆壁充分發揮了木質紋理的觸感,是個氣派又寬敞的空間。沿著一樓座位的走道前進,彷彿走在異國圓形劇場的最底層。因為四面八方,都能看見缽形座席環繞。

我在緋紅色的大椅子坐下。是中央的位子。

放在舞台上的低音提琴和打擊樂器正在等待演奏者。對面高起的應該是合唱團的位置吧。遠處靠裡面管風琴那邊,是高起的檯子。風琴左邊有個留鬍子的人探出腦袋,窺看觀眾席的情形。

我朝印成淺藍色的對譯歌詞瞥去之際,本來空著的右鄰來了一個男人坐下。那人把皮包放在腳邊,在膝上攤開書本。這令我很好奇。

我假裝不看他,伺機偷瞄。是硬皮精裝書。「史瓦洛夫人」這個字眼映入眼帘,可見是翻譯書。過了一會兒,我再次瞥擊時嚇了一跳。這次我瞄到的是「嗚,嗚,嗚,嗚,嗚」。

整頁竟有三分之一都被那個字填滿。好奇怪的書。

是怎樣的人會看這種書呢?我的好奇,這下子從書本轉移到現實。我不動聲色地把眼睛轉向男人,心中暗嘆好帥。他那略挑起的眉毛有種適度的英氣凜然,給人的印象極佳。

好笑的是,他的眉毛和我家鄰居小男生的眉毛很像。那個小傢伙明年就要上小學了。明明不久前還是個小娃娃,最近卻學會講一些老氣橫秋的話。跟那孩子相像,或許是我對他產生想要微笑的好感的重大原因。不過,他的年紀應該快三十了吧。眉毛下面的單眼皮眼睛,正在追逐文字。

這時,我忽然想起小正去年的吟詩發表會。我對於男人「好帥」的感覺,或許有點偏差;因為那時我竟然覺得一個彎腰駝背、搬運笨重椅子的男生「好帥」。為什麼會那樣覺得?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只能說是靈光一閃吧。

當時那個人也是個愛看書的人,年紀應該只比我大兩三歲,但我總覺得年齡差距更大。不過,現在鄰座的這個人明明三十上下,奇妙的是我對他竟有一種超越年齡的親近感。我覺得跟他應該很容易說得上話。

不過,那並不表示,我真的敢去搭訕。

我把視線轉回正前方,往後靠著椅背。過了一會,我忽然發覺。自己正浸淫在小小的幸福中。我和心靈相通的男人並肩而坐。我對這個「假設」樂在其中。真滑稽。

不過,另一方面也可以這麼想。對我來說,能夠切實感受到事物的,只有我的心。如此說來,這不也算是一種靈魂的約會嗎?不管怎樣,總之接下來聆聽《安魂曲》的一個小時,若能與此人共享,那倒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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