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四節

我對於這個了不起的「關係圖」感到茫然。

芥川該是不是讀到這裡,才說出「傳接球」呢?想必一定是這樣。那麼最先投球的,其實是鎌倉時代的僧人。據說是《沙石集》作者(看書後解說,是這麼寫的)的無住和尚。

而丟出的球,自弘安至大正歷經六百年以上的時光,終於送到菊池手上。

寫出《自殺救助業》的菊池,看了《投水上人之事》。那對他來說,只能說是從天而降的荒謬炸彈吧。

他看到的人性弱點,在超人的自制力下被跨越,不,被踐踏。每個人,各有其無法容許的事物。這個,對菊池來說,想必正是無法容許的事物吧。他是那種得知三浦右衛門如何死去後,拍膝說出「There is also a man」的人。如此說來,投水自殺的上人,不是人;是怪物。

山本有三對菊池下筆之快感到驚奇。想必的確很快。比起平常,應該更快。因為,菊池生氣了。是怒氣驅使他寫作。他無法容忍讓這個怪物的頭上湧現紫雲。

那等於是否定自我、否定人性。而菊池,否定了否定。並把音樂和雲彩挪到該有的位置。

菊池的《弔頸上人》就這樣完成了。這時,他無意中丟出了球。球飛往何處呢?飛到住在田端的好友手上。

寫《往生繪卷》的芥川,看了《弔頸上人》。毫無顧忌到天真地步的菊池,想必一直令芥川很羨慕他的毫無顧忌吧。但是,這次不行。「我的英雄」侵犯了芥川的聖域。

芥川創造了這位僧人。那是抱著「全身血液沸騰」的熱情,一心求佛的人物。象徵往生的白蓮花應該給「他」才對。芥川如此渴望著。

那是迂迴曲折地說出「我猜想白蓮花至今或許仍在後人的眼中」這種話的他才會有的,真切、真實的心情吧。

可是打從中學時代起,芥川書寫《義仲論》時就深切盼望「但願也能如此」的價值,以及現在怯懦盼望的美好事物,都被朋友用那巨人之足一腳踹飛了。甚至,還在可憐的老人頭上,旁若無人地喚來紫雲奏起往生的樂音。

這次輪到芥川接招了。

如果這樣便可了事,我還有什麼好痛苦的?菊池啊,我不能原諒你——對芥川而言,袖手旁觀,就等於是否定人生的價值,也否定了自己。

於是他提筆寫下第一句:「六之宮公主的父親,本是老皇女之子。」

接下來,他寫出一篇美麗又哀愁的故事。

無法念誦佛名的六之宮公主,看不見金色蓮花。不,不僅如此,甚至連弔頸上人看到的「起火的車子」都從視野中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風呼嘯而過」。把這個不知極樂、也不知地獄的人,設定為楚楚可憐的貴族千金,想必是出自芥川的自戀情結(narcissism)吧。

這時,我忍不住思索起這兩位天才的交友狀況。

大正十一年這一年,對菊池來說是怎樣的一年呢?繼《真珠夫人》、《慈悲心鳥》之後,他在這年於大阪每日、東京日日新聞連載《火華》,以大眾小說之王的身份君臨文壇,與里見弴發生爭論,翌年決意創辦《文藝春秋》。

正如我和圓紫先生的對話中也曾提到。打從這時起,他們原本毫無隔閡的交誼漸漸不再如同往昔,如此想來,《六之宮公主》等於是芥川對多年好友菊池唱出的訣別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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