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五節

菊池的父親其實並沒有拋家棄子。但是,據說他有個離家出走的叔父。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就輕易做出「父親」就是叔父的結論。

永井龍男說:「菊池寬有些地方會讓人感到,他對父親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感情。」說法非常迂迴含蓄。如果就《半自敘傳》開頭關於父親的記述看來,會是怎樣呢?

「記得父親會說『沒看過比你相貌更老成古怪的孩子』,令我很不愉快。」

「我以前寫過類似日記或練習作文的本子。」「被父親發現後,居然拿去當作家中書畫信函裱褙時的襯底紙。」

「父親懶得替我買教科書,命我手抄內容。」

「我哭著懇求父親讓我參加校外教學旅行,父親不耐煩地睡了。即使他睡了,我仍不斷苦苦哀求,最後父親猛然從被窩坐起,說出『你不要光恨我一個人,要恨就恨你哥!家裡的公債,全都花在你哥身上了!』之類的話。」

「我,從不知何謂父愛。」

「失了面子的父親,暴怒如火,逮住站在玄關的我,就是一頓臭打。」「回家時,父親又拿煙管打我。『你敢去偷東西!臭小子!你敢給我偷東西!』」

「記得我中學二年級時,父親命我報考師範學校。我不肯,與父親發生爭執,被父親從檐廊推落院中。」

已經足夠了吧。

如此說來,撇開離家出走云云不論,「父親」果然影射的是那個從未給過他家庭溫暖的父親本人嗎?

但是這裡,如果仔細重讀《其事》,還可以窺見另一個人物的影子。那個離家出走的叔父,在菊池家被視為早已死亡,還把照片放在佛壇上。「那是已褪成茶褐色的照片,那長發的面貌,和我二哥一模一樣。」以及,「我把二哥的事寫在小說《肉親》中。如果二哥再大膽一點,也許會跟這個叔父一樣落得離家出走的命運。」

這真是個令人好奇的人物。

《半自敘傳》也提到這位二哥。一再留級遭到中學逐出的兄長,對升級的弟弟說:「一年級或許好混,但二年級還會容你這麼順利嗎?」

我心頭一寒。那麼,菊池提到的短篇《肉親》到底是怎麼寫的呢?

「我是個在近親身上感受不到太多親情的人。」以這句話開始的作品中,描述二哥始終沒有正式工作,而且個性膽怯。菊池甚至直接寫出他討厭二哥。大正八年,菊池接獲這位兄長病危的電報。「想到他成天賴在貧窮的長兄家中無所事事,」「我認為他死得正是時候。」他只寄了錢回去。

收到死訊時,菊池「和來訪的年輕朋友正在玩no trump這種撲克牌遊戲,對電報投以一瞥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沉迷在遊戲中」。

菊池說,這個專愛惹麻煩的哥哥(不,或許正因為是個惹禍精)在眾兄弟中反而最得母親寵愛。

父親提及的耗盡公債的兄長,似乎不是此人。大概是《肉親》里「年輕時,略會遊盪」的長兄。菊池對這位長兄似乎也沒有什麼手足之情。

關於他對長兄的具體回憶,《半自敘傳》中提到的故事如下。菊池當時被推薦就讀免學費的高等師範,但是由於態度惡劣遭到校方開除。父親和兄長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接下來連著有兩三天,當大哥與二哥在下將棋時,我如果在旁指點大哥,他就會生氣地說『被你這麼一插話,我都沒法下棋了』,還狠狠打我的手。」菊池一直沒忘記此事。

讀來實在令人感到慘淡,但是菊池說,其實「感情並不算壞。」「要說是關係親密,會令人莫名羞赧、或者尷尬,因此不知不覺中,也就逐漸疏遠了。」

不過總之,事情不只是父親的問題。同時,也不僅是父親與兄長的問題。我想到他口中「非常疼愛我」的母親,不知菊池是否會在別處提及。幸好,日本有私小說的傳統。我搜尋短篇集的目次。改造社的版本分為現代小說與歷史小說。前者共約八十篇,我在其中試著尋找相關標題的作品。

有一個短篇名為《不孝》。菊池在文中說道,「對於父母,我想恐怕再沒有比我更冷酷的人。」這裡的「父母」,也包含了母親。得知母親病危,乃至接獲死訊,菊池都只寄錢回去,沒有返家。

如此說來,離家出走的,對菊池來說,其實是「整個家庭本身」吧?

這麼一想,菊池似乎員的與流淚的賢一郎合而為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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