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九節

「有時比喻或逆說或許會徒勞無功,但剛才這段菊池評論倒是頗為犀利。『拉門的方向』『一定是反的』。光是這句,就彷彿已看了一篇短篇小說。這不是用一般定義的草率、隨便,就能解釋的人格。『一定』會怎樣——天底下沒有這麼一絲不苟的草率。『一定相反』是一種生活方式,是存在本身。」

「想必是吧。『拉門的方向一定是反的』,這種在這世上絕不可能的描述,更能令人感受到對於『正常』位置無法忍受的那種強烈個性。而芥川,則帶著嘲諷的微笑旁觀。」

我們出了店,走下地下鐵的樓梯,搭乘日比谷線。圓紫先生跟我一起搭到半途。我們靠在車門邊繼續聊著。

「芥川又是怎麼看待身為藝術家的菊池呢?」

圓紫先生當下說:「想必沒放在眼裡吧。尤其是對於開始『認真』創作通俗小說的他,想必認為是個和自己完全相反、搭不上關係的作家吧。然而,若就生活的層面而書,菊池擁有他所沒有的強悍。或許正是這種相反之處,令芥川深感魅力吧。他說把菊池當成『大哥』看待。想必的確抱有那種親愛、或信賴的感情吧。尤其,在東京大地震發生前,他倆來往得很頻繁。」

「大地震那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從那時起,菊池在文藝春秋的工作忽然變得很忙碌。或者該說,他的態度變成如此吧。目睹地震慘狀的菊池覺得,到頭來文學只是無用之物,並且也這麼說出口。」

「啊……」

也有些東西「頂多只是有用」。究竟是好是壞,不可能單憑有用無用來判定。說穿了,嬰兒的微笑或竹葉的顫動,對生存來說或許皆非必要。但是,如果說出那種話,——如果說出什麼是無用的,到最後,所有的東西恐怕都會沉入朦朧暗影吧。甚至自己也是。

圓紫先生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另一方面,芥川的精神狀態也每況愈下。」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地震之前,芥川和菊池都還很年輕吧。二人都是年輕的天才呢。」

這句話發出明確的光輝。地下鐵賓士的聲音,在一瞬間消失。圓紫先生定睛看著我的臉。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感慨良深的表情。

「是啊。這麼一想,二人的親密來往,好像只能用『懷念』來形容了。」說著他指向我手邊的資料,「正如那分年譜所示,芥川著有《點心》這本隨筆集。」

我回顧影印資料。是大正十一年五月出版的。圓紫先生說:「那個書名,當初據說遲遲難以決定。芥川對菊池提及這件事。菊池問他集子里收了哪些作品。於是就有了《點心》這本隨筆。點心在中文是『填肚子的輕食』之意。菊池說,『這個名稱最有你的風格。』於是就這麼決定了書名。另外你應該也知道『我鬼』吧?」

「知道,是芥川的俳號 。」

「菊池的作品中,有個短篇名稱就叫做這個。是從在電車上讓不讓座的問題開始發揮的利己主義故事。結尾,菊池提及芥川的俳號,他寫道,每次問起這個俳號的由來,芥川總是面帶得意地解釋:『在中國,自我就叫做我鬼。很妙吧。』」

「我鬼先生就是自我先生。」

「是啊。而菊池,在春陽堂出版包含那個短篇的全集時,定名為——」

「《我鬼》。」

「對對對。那麼,設計那本書封面的是誰?」

我覺得大師未免太觀察入微了。不過,我還是姑且猜猜看:「是我鬼先生嗎?」

圓紫先生莞爾一笑。

「標準答案。」

地下鐵已接近茅場町。圓紫先生要在這裡換車改搭東西線。穿過黑暗,窗子倏然大放光明。

「謝謝,今天讓您破費了。還聊了這麼多。」

圓紫先生一邊說「哪裡哪裡」,彷彿要當作這席對談最後的甜點,他說道:「對了,萩原朔太郎 有過這樣的證言喔。你知道芥川每次都怎麼稱呼菊池寬嗎?」

「怎麼稱呼?」

大師果然很懂得怎麼結尾。他撂下一句話,便揮起一隻手徑自下車。電車再次啟動。那句話留在我的耳中。

「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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