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八節

喝完咖啡,圓紫先生如此提議:「怎麼樣,要不要把菊池寬也列入嫌疑人名單?」

我頓了一下方說:「對喔,菊池的確是他親近的友人。」

圓紫先生聽出我的語調書不由衷,說道:「你不以為然?」

「對。和谷崎等人相比,印象中他倆好像比較少討論文學上的話題。不過,那當然是因為菊池已經變成通俗作家。」

「說到菊池,一般人還是對他寫出《真珠夫人》之後的形象較有概念。而他的長篇小說已經沒人閱讀了。因為社會變遷,小說技巧也日新月異,他已經落伍了。我在學生時代看過他幾篇小說,的確讀得很吃力。很難不站在第三者的疏離立場去看待。看著看著就會忍不住懷疑:這種文風在當時真的受到歡迎嗎?」

「讀起來毫無樂趣?」

「可以這麼說。說有趣,未免奢求,所以會忍不住想看別的書。」

「圓紫先生那個年代,還有人看他的小說嗎?」

「傷腦筋。我還沒有那麼老,好嗎?我會在舊書店買到全集里的數冊。否則,即便在我那個年代,市面上也已買不到菊池的書了。不過,菊池的作品在發表當時倒是贏得大眾壓倒性的支持。另一方面——」圓紫先生倏然眯起眼。「有位作家叫做中野重治 對吧?」

「對。」

「他寫過這麼一段話:自己懂文學也懂美術,但是,唯獨不懂音樂。那是因為沒錢,文學方面至少還買得起平價小說,可是,窮人無法親近音樂。」

「若就時代環境來考量,他說的應該沒錯。」

「我想也是。在車站看到聽完音樂會回來的資產階級子弟,會很厭惡他們,覺得他們惡俗。並且——重點來了,總而言之,他寫自己完全不懂音樂,他是這樣來描述自己有多麼不通音律:『在音樂方面,我甚至不如坐在收賬台看菊池寬小說的公共澡堂老闆娘。』」

「啊……」

「菊池自己,即便聽到這種話,想必也無話可以反駁吧。他大概頂多只能回嘴說,為坐在收賬台的女性書寫,才是真正的普羅大眾文學。不過即便如此,他可是『代表不懂文學的普羅大眾這個程度的作家』喔。很厲害吧?不是反諷,可見菊池寬的存在,有多麼重要。」

我漸漸切實感受到他在文壇的地位。

「他跟芥川怎麼樣?有文學上的往來嗎?」

「他倆應該經常討論藝術,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

「可是,芥川寫給菊池的書信,好像不多吧?」

我雖然說得好像很懂,其實芥川全集里的日記書信類,我頂多只有隨手翻過春陽堂的版本,根本沒仔細看。因此,我才會脫口說出這種話。我的輕率遭到報應,立刻碰了個釘子。

「你是說,不多嗎?」

「呃,我是這麼覺得啦……」

我心虛了。圓紫先生報以微笑,「其實,根本『沒有』。」

「什麼?」

「沒有。芥川全集里沒有寫給菊池的書信。不僅如此,在遺書中,也沒看到死前幾個月寫給菊池的信。寫給別人的,就連特別註明看完就得燒掉的信都保留下來印成鉛字了。可是,菊池這個名字卻完全沒有出現過。」

「那也未免太厲害了吧?」

「如果書信還留著,我想數量應該會相當可觀。菊池自己是說,沒留下書信是因為自己太懶散,但做得那麼徹底,還是令人瞠目。說到徹底,村松梢風 寫過一件趣事。我記得應該是收錄在《近代作家傳》中。據說梢風會問過芥川,對菊池有何看法?」

「是。」

「結果芥川聽了,露出嘲諷的微笑,如此說道:『你去菊池家時,沒發現他家的拉門、紙門和地板旁邊的矮櫃,一定都是從反方向往上拉嗎?我本來以為至少偶爾會照正常方式關門,結果一定是反方向。』」

我又吃了一驚。

「聽起來很可怕耶。」

「不過,這段話的內容,是透過芥川敘述後的『內容』。這麼一想,可怕的到底是『芥川』還是『菊池』,不禁叫人迷惑。」

我覺得被打敗了。

「說的也是。再怎麼說,也不可能『一定』如何。那就是芥川所描違的『菊池其人』吧。」

「對。」

「芥川這個人,就是喜歡用這種驚世駭俗的說法。江口渙 在《吾輩文學半世紀》介紹過。據說芥川曾對朋友說,有島武郎 的小說,就像用收音機聽西洋名曲。」

圓紫先生頷首:「啊,那個我記得。就像相聲表演,丟出某某話題,卻用乍看之下毫不相干的某某說法來解包袱是吧。」

「對,他心裡想的是『若那是真貨,不知該有多好。』」

「這樣隨口丟出一句的效果真是猛烈啊。暴露出說話的人真心。」

「那種說法,如果是在印成鉛字的人物傳記上看到,倒是一樁風雅逸聞。要是聽到的是酒席之間的閑聊,內容不知會有多麼辛辣。」

圓紫先生沉靜地說:「傲慢自信與纖細易感,決非矛盾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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