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六節

可怕的聲音吵醒了我。一瞬間,我幾疑身在何處。聲音刺耳,宛如不合時節的暴風雨,隔著牆壁從鄰室傳來。是鼾聲。

房間昏暗。我緊閉雙眼,拉高毯子,打算再次沉入夢鄉,但還是無法不去注意噪音。翻過身才發現,小正在看著我。

「……妳早就醒了?」

小正倏然挑眉,「這麼大聲誰睡得著?」

頓時,又傳來一聲巨響。雖然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問題,但我倆還是忍不住噗嗤一笑。

「是男的吧?」

「是男的。」

「現在幾點了?」

「深夜二點左右。」

「……雖然民宿老闆之前已經提過隔音問題,但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遭到這種攻擊。」

「不,雖然老闆那樣叮嚀,但這牆壁其實還算挺厚的。像隔壁說話的聲音就一點也聽不見。結果鼾聲居然能這麼響亮,可見那人的鼾聲太特別了。」

「簡直是太厲害了。隔著牆都這樣,那跟他睡同一間的家人可慘了。」

「不見得是家人。也許是兩人結伴出遊。」

「嗯。一對男女?」

「也許。」

「若真是這樣,那等於是面對面在聽耶。」

「那又怎樣?」

「妳想想看嘛。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和男友來到這種地方,那當然一定會做什麼事對吧?」

小正在昏暗中賊笑,「比方說玩撲克牌嗎?」

「就是那個,玩『七喜』之類的。」

「還有『吹牛』!」

我們已經完全清醒了。

「在做完那檔事之後,正在感慨『啊,我要跟這人廝守終生』之際,房間忽然天搖地動,男友開始打呼。你說,那不是有點震驚嗎?」

我算是淺眠的人。所以尤其怕這種事。小正也點頭同意,「一想到每晚都得洗耳恭聽,想必不會愉快到哪去吧。」

「就算抗議『這跟當初說好的不同』,也不可能會有人事先保證晚上『絕對安靜』吧。」

「說的也是。」

我也不知怎地,竟然脫口而出:「頂多只會保證晚上『絕對激情』。」

「喲,你真說得出口啊。明明毫無經驗。」

「好說好說。」

「不過,愈是你這種女生,其實反而愛開黃腔一百倍。」

「再怎麼說,一百倍也太過分了吧。」

「如果是妳,我想想看喔,十倍左右吧。」

「頂多是二倍,好嗎?」

「好吧,就算妳二倍成交。」

好奇怪的交易。

「不過,言歸正傳,鼾聲的確也是自己選擇的那個人的一部分。人本來就很複雜。有各種面相。不可能只接受對自己有利的部分就了事。『一旦愛上了,連那人的鼾聲都會喜歡』的這種情形,就理論上而言或許有可能,但現實不可能如此。」

「那倒是。對方自己以及對方相關的狀況環境,都不可能完全照我們的意思安排。如此看來,在床上打呼,等於是『現實』採取的第一波攻勢。不過,千萬別忘了,在對方眼中的我們也是同樣的情形。」

「沒錯。」

床與床之間有空間足以通行。這樣聊天相隔太遠。於是小正手抓著白色的大枕頭,連枕帶人地把臉湊到我這邊來。

「妳有男人了?」

明知失禮,我還是忍不住爆笑。小正一臉不滿,「誰叫你一臉嚴肅,說出那麼實際的發書,害我滿心期待以為你終於開竅了。」

「沒有啦,我這純粹是形而上的思考。」

小正嘆氣。

「我看妳沒救了。」

「睡前,我也在看書。是堀口大學的訪談錄。」

「嗯。」

「訪談者兼記錄者是關容子。關小姐的作品我以前看過《中村勘三郎樂屋記》。那本書從頭到尾都很有趣,這本也一樣。不過,訪問的對象不同,書給人的感覺也會截然不同。那本才真的是香艷精采。有些人看了可能受不了。但,我覺得對那本書來說這是一種讚美。『女人』訪問『男人』,『男人』回答『女人』,是在這種形式下才能成立的世界。那是很寶貴的邂逅。

「說到這裡,話題突然跳開,說到我自己的心情。我覺得女人還是會尋求和自己波長相合的『男人』吧。」

小正聽了,噗嗤一笑。

「這樣不行喔。說這是女性的一般論,其實我看是你自己想要吧。」

昏暗中,我的表情想必也變得很淘氣。並且,自然而然地乖乖點頭默認。

「很好。這時能說什麼呢?換句話說,你這傢伙啊,就連這種理所當然的結論,都得要大老遠來到海拔多少公尺的民宿,等到三更半夜,拿書本的話題當引子,才能勉強做出結論,真是個非常迂迴的女人。」

「我是迂迴的人,這點我自己當然也知道。還有,若要說『理所當然』,那當然沒錯,但事實上,今天在這個夜裡,我就是強烈地這麼覺得,所以我也沒辦法。」

「別抵抗。」

「才不是抵抗。這只是在平淡述說。重點在於,能否待在對於空氣的差異或水的差異這類東西,和自己感到相同方向的男人身邊。我想,那時我一定會心痒痒地感到喜悅或幸福吧。」

「女人就不行嗎?」

「如果要抱我,還是男人比較好吧。」

小正做出撅唇吹口哨的動作,然後說:「你今晚的發言可真大膽。不過,『比較好』這種說法,有點危險喔。萬一被第二選擇給盯上怎麼辦。」

我報以微笑,然後恢複本來面孔,「這跟所謂的那種『抱』不一樣。大學老師講課時,曾提到與謝野晶子 的事。據說她非常怕死。好像還拜託過兒媳婦:『你看起來力氣很大,我死的時候請你用力壓住我。』晶子的丈夫鐵干 比她早死,否則這種事當然會拜託他。」

小正定定地看著我的臉。我繼續說:「那並不僅限於臨死之時。只要活著,一旦感受到那種彷彿在空中飄忽不定的人生孤獨,真的會如字面所示,希望有人壓住動搖的自己。不過如果要罵我這只是在撒嬌,那我也無話可說就是了。」

在強悍的小正面前,或許我的語氣變得像在辯解。小正大概察覺到這種氛圍,微微搖頭,「把壓人的和被人壓住的視為一組搭檔不就好了?這樣的話,那不也是日常生活中——說得誇張點,戰鬥的重要一環嗎?」

小正是女的所以是用言詞,但是,的確壓制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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