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七節

在那須高原的休息站,我們買了二罐果汁。我在車上打開喝。可怕的是,新手上路的小正,也左手抓著罐子喝。她說現在開的是直線,所以不要緊。

把空罐裝進塑膠袋放在腳邊,我繼續說:「白鳥——我是說和《醜小鴨》 無關的正宗白鳥——簡而言之,白鳥看了《往生繪卷》,大概覺得『絕對不能開什麼蓮花』吧。」

小正頷首。我又說:「如果說無論哪種批評,到頭來都是夫子自道,那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不過這篇《某日感想》倒是完全符合這句話。其實根本不是在評論芥川。因為,從下文可以明顯看出。『像這位僧人這樣熱誠的人很多。我一直很尊敬這種人。但是,大家都在枯木上餓死了,人類的力量幾時才能打開神秘之門?你們祈求,就給你們 。自基督以來不知有多少聖者苦口婆心地如此說過。』深入到這個問題後便已經脫離芥川的創作世界,涉及『正宗白鳥與基督教』這個大哉問了,所以只能在這裡打住。」

「那麼,芥川寫的『信』又怎麼說?變成『芥川龍之介論』嗎?」

「你問到重點了,就是那封『信』。對於《一塊土》能夠得到肯定,芥川說『這是自十年前承蒙夏目老師褒獎以來最感喜悅的一次。』表達了最大的感謝。但是『信』上幾乎通篇都在談《往生繪卷》。『那個故事根據今昔物語的敘述,那位僧人自枯木枝頭連呼阿彌陀佛啊,於是海中也傳來在此處的回答。但我認為這不知是歇斯底里的尼僧;還是非常強悍的僧人,想必還是沒能在現世親身拜謁佛祖(因為我認為如果不是歇斯底里,沒人會在沒見到佛祖的狀態下在枯木枝頭往生)。因此唯獨省略了這段。』這分明是在辯解嘛。他在拚命強調自己可沒那麼天真。我認為從這裡就可看出芥川的作風。他無法視若無睹。受到那樣的鞭笞、看了白鳥那樣的批評後,他覺得不替自己說句話不行;否則他實在不甘心。」

「可是,如果按照白鳥的說法,開出白蓮花,不就是芥川的回答嗎?」

「嗯。接著他鄭重反駁,或者該說是表明自己的立場:『但是口中的白蓮花至今在後人眼中,我猜想或許仍歷歷可見。』」

「『我猜想或許』嗎?」

「他這種迂迴的說法,並不是對於自己明明斬釘截鐵地斷定,先假意客套一番;更不是在含蓄委婉地堅持自我主張。他純粹就只是喜歡迂迴。我認為這其實正是芥川的本質。說了半天,到最後若跟白鳥一樣質疑『真的信之不疑嗎?』答案會是什麼呢?就連我也無法回答『應該是相信的吧。』我認為,芥川終究是看不見蓮花的人。只是如果因此就說他讓蓮花綻放是『遊戲之筆』,那倒也不見得。正因如此,他才渴切地『想要相信』。一定是這樣不會錯的。我認為他就像是口乾舌燥的人在寫水般地寫出這個故事。但是,正因為他是個開不了口喊口渴的人,所以只好把故事寫得這般曲折迂迴。」

「是這樣嗎?」

「白鳥對於他『不認為』芥川相信的理由是這麼寫的:『芥川氏肯定是個生來便聰穎過人有學者氣質的人。』『雖然他對僧人的心境極為理解,也寄與同情,但他欠缺僧人那種貫徹始終的意志力。』可是反過來也可以說,這個,正好也就是芥川讓蓮花綻放的理由。」

「嗯……」

「關於芥川對僧人的心態,有幾種不同的看法。吉田精一在引用了前面提到的正宗白鳥後,又介紹了宮本顯治 的白鳥批判論:『這種偏狹的自然主義式批評永遠不可能理解作品的本質。作者深愛那名僧人。那已超越憐憫,是真心的愛。』而吉田精一對他這個說法的評論是:『不只局限於愛』、『想必是更值得尊敬、也想報以仰慕的心境吧。』」

「分析得可真深入啊。

「我倒不覺得。你知道嗎?說到這裡先換個話題,在評論或解說時,引用前人的看法據此陳述自己的意見,是在所難免的情形。吉田精一剛才的例子也是如此,若是這種程度的引用倒是無可厚非。但是,有時那種筆觸,會讓人看了之後心裡很不舒服。當我碰上『某某人的見識淺薄,過於粗糙。我個人更高明的意見是如何如何』這種語調的評論時,就不由得心生反感。寫的人或許自己意氣昂揚;但那隻會讓讀者覺得此人很卑劣。若是真正有才華的人寫的,我想就算是那樣,看了也會被折服吧。如果是天才,我當然沒話說。但是相反的話就沒救了。對於擁有自我風格的文章,有些人純粹只是像要唱反調似地用單薄的文章去攻擊。那種文章說穿了等於是靠人家好心背著你,你卻還面無愧色地拽著人家頭髮扯後腿。有時即便書本身是好的,但是附上那種解說後,反而令人討厭起整個全集。」

「我懂了,你這番發言是在打預防針。」

「沒錯沒錯。我一直很怕自己會變成那樣。在這裡,宮本顯治的『超越憐憫』的『憐憫』,和芥川的想法應該是完全相反吧。總之,宮本先生的結論是『愛』。還有吉田精一的『尊敬』之說也令我不敢苟同。『仰慕』倒是讓我覺得有點接近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那,你的結論呢?」

「這個嘛,我倒也沒有勉強擠出什麼結論,只不過,我有一個看法。那應該是『羨慕』,也是『嫉妒』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