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三節

今天沒看到天城小姐。她不在的時候,通常會有人代為轉達我該做什麼工作,再不然桌上也應該會留字條。

辦公室角落的空桌子基本上算是我的。其實原本只是共用的工作台兼置物空間,基於「也該給那孩子弄個坐的地方。」所以才指定為我的位子而已。桌面看得見的部分少得可憐,抽屜里也塞滿裝有各種文件的袋子和文庫本、直尺、圓規、七八年前的頭痛葯、生鏽的腳踏車鑰匙,最莫名其妙的是居然還有附帶金色印泥的「春風萬里」 這個橡皮章。

我走到位子上,一放下背包,坐我前面的飯山先生就說:「啊,天城小姐說,請你送三杯茶去第一會客室。」

「什麼?」

明知失禮,我還是忍不住脫口反問。在編輯部,有時若我帶來我家那邊少數算得上名產的煎餅,當然也會泡茶,不過還沒端茶給客人的經驗。因為開始影印工作後,手根本空不下來。可是今天一開始就「指名點我坐台」這是怎麼回事呢?

飯山先生似乎看穿我的想法,又補充解釋道:「今天田崎老師來公司,第三杯茶是你的。」

「啊?真的嗎?」

這真是無聊的回應。

只要端茶,所以拿著托盤還能用另一隻手敲門。進去一看,與天城小姐相對而坐的正是在照片上久仰多時的田崎老師。照片中多半是穿和服,但他今天穿著瀟洒的西裝,是位很適合西服的銀髮紳士。真不敢相信他已有八十高齡。

「我來換新茶。」

我正想屈膝蹲身,天城小姐卻指著她身旁的位子說:「妳坐下。」

「是。」

我換好茶杯,在自己面前也放下一杯,神情肅穆地恭敬坐下。田崎老師開口了。他的聲音略顯高亢。

「我正在聽她談你的事,她很誇獎你喔。」說著看向天城小姐。「這丫頭啊,可是很少誇獎別人的。」

老師表情不變地說。有點戽斗(雖然沒有大力水手卜派那麼嚴重),表情很強悍。我忍不住亂想,老師年輕時一定很會打架吧。至少在文章上,是個牙齒——不,應該說筆不穿衣服的人 。

「我哪比得上老師那麼嚴厲。」

「我才沒有。到了這把年紀只有被欺負的份。你少來了,丫頭。」老師戲謔地說道。他喊天城小姐「丫頭」。這應是信賴的證明吧。「六十年前寫的東西,我哪還記得啊。」

桌上,放著文字處理機打出的作品清單和幾份影印稿。清單上用紅筆做了記號。天城小姐不慌不忙地說:「聽說您以前很風流,還有舊情人帶著孩子找上門呢。」

老紳士噗嗤一笑。

「沒出嫁的小姑娘,可不能亂說這種話喔。」

「我馬上就三十了。」

「三十還是小寶寶呢。」

「我的事不重要。《團樂》怎麼樣?」

那是我親手抄寫的中篇小說,我連忙豎起耳朵。

「啊,我想起來了。我記得當初是名古屋的報社來邀稿。是誰的介紹來著?總之當時我正值創作力旺盛的時候。」老師的記憶力超乎預期,一打開話匣子便滔滔不絕。「當時平凡社集合了一批年輕作家要出某某全集,那是昭和初期,執行編輯是菊池先生。我呢,聽說可以看到橫光利一 之類的名人,就去了位於木挽町的文藝春秋俱樂部。結果菊池先生還特地抓著我這毛頭小子,用他出名的快嘴說:『小夥子,你的作品好。』他還說目前為止我寫的數量還不夠,所以無法收進這次的全集,但是,就資質而書,我絕對應該加入那些人。然後他邀我替《文藝春秋》寫稿。我當下別提有多感激了。不過,初生之犢不畏虎,直到那天為止,我本來還很不以為然:心想文壇巨擘菊池寬算什麼東西。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大致上都是這樣。總覺得菊池寬就等於惡俗、小資產階級。不過,當他本人主動來到身邊,毫無架子地坦率跟我說話,我當下就臣服於他的魅力。不過,不是因為湊巧得到他的讚賞;也不是那麼簡單的感激。當時他那雙濕潤的眼睛,至今猶在眼前。他真的是個……該怎麼說,總之是位極有內蘊魅力的人吧。」

老師說到這裡,對我說:「像你這種小朋友,看過菊池先生的作品嗎?」

「是的,我看過文學全集。短篇小說有很多傑作令我頗為驚訝。我認為他是個值得更高評價的作家。」

我的回答有點公式化,但卻是真心話。

「短篇——這麼說來,你也看過他的長篇小說啰?」

「我看過『真珠夫人』。」

天城小姐微笑著說:「這年頭,問一千個人都沒半個看過。你真是個有趣的女孩。」

——其實我沒她說的那麼好。只是湊巧在舊書店發現菊池寬全集的那一卷。因此,會看某本書其實也多半只是因為碰上了就抓來看。就拿大三時研討課的老師特地推薦的小栗風葉 的《青春》來說吧,我到現在都沒看過。

「不,我看了;這孩子也看了。妳看吧。三人湊在一起,就有兩個人看過。」

「老師這種道理說不通的啦。」

田崎老師可不管這麼多,「誰說的?」

「我認為那是最適合改編成電視劇的書。現在流行波瀾壯闊的磅磚大戲,就算不寫新戲,只要拿《真珠夫人》 改編就行了。好好做幾套貴族華服,再寫個好劇本,絕對會很有看頭。不過,若叫我繼續看他的其他作品,我實在提不起勁。」

「嗯。」田崎老師喝口茶。「就像芥川先生,據說也曾勸菊池先生寫點更象樣的東西。不過,菊池先生還是繼續寫他的大眾通俗讀物。而且,他還說:撇開作品的良窳不論,自己的作品能留到最後的,到頭來恐怕還是大眾讀物吧。他是說真的。同樣地,他也說即使樋口一葉 再也沒人看,《金色夜叉》 應該還是會廣為流傳。他說世間就是這麼回事。像他那樣萬事看得透徹的人,唯獨在那方面,卻看走眼了。」

田崎老師說這番話的態度並不客觀。毋寧可以感受到,那是超越作品這個領域,對作者菊池寬本人的哀悼,以及喜愛。菊池寬就是足以令文風截然不同的作家田崎信如此認為的人。

天城小姐舉起右手,稍微調整一下眼鏡後要求:「這孩子說,她的畢業論文要寫芥川。老師有沒有什麼關於芥川龍之介的逸話可以提供?」

「怎麼,你這說法,簡直像是來店裡買東西。」

「您別這麼說嘛。」

「嗯。位於田端坡上的芥川家,我倒是去過一次。芥川先生看起來年紀不小,其實那時應該才三十幾歲吧。而我,也還是青春美少年。」

「我了解。」

「你的反應太冷淡了吧。」

我斗膽試問:「當天會聊到他的作品嗎?」

「這點我本來也很感興趣,不過嚴格來說,談的好像都是外國小說和繪畫。不管跟他聊什麼;也不管是誰跟他聊,芥川都會回以數倍的答覆。」

他的博學多聞,甚至有人以百人一首 的名句「如龍田川之織錦」 取其諧音戲謔地改為打油詩「如芥川之知識」來形容。——老師繼續說道。

「關於芥川先生自己的作品,只是順勢在話題中略微提及。」

「談到的是什麼作品?」

老師倚著椅背,仰望天花板。

「……《六之宮公主》。」

彷彿空中映出彼時情景,老師依舊仰著臉呢喃「那也是個奇妙的故事。」然後說:「……當時大家從西洋的騎士故事聊起,不知是誰提到芥川先生的《六之宮公主》。芥川先生當時穿著銘仙 的小袖單衣。嘴上叼著煙,手裡還不停搖著火柴盒。然後,他取出火柴棒點燃吸了一口煙,開口說道:「那是撞球。……不,應該說是傳接球(catch ball)。」

我瞠目結舌。《六之宮公主》正如其名,是描寫古代宮廷的故事,應該不適合使用這種字眼才對吧。

「那是什麼意思?」

老師宛如大夢初醒般驀地看著我的臉。

「不知道。他只是冷不防丟出這句話。當然,在場的人也曾追問他言下之意,但他卻笑著不肯解釋。他撩起頭髮,立刻轉移話題,於是大家也就不好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我想了一下,「就像《羅生門》和《鼻》,《六之宮公主》也是以《今昔物語》 為題材對吧?像這樣,不就等於是根據原有的東西創新嗎?有點像撞擊母球,讓另一顆球滾動的狀況吧。」

天城小姐搖頭。

「這點應該大家都知道,所以他特地這樣說才顯得奇怪。況且,又是用那種迂迴的說法。所以,他應該是另有所指。」

我的假設輕易遭到擊破。原來如此,說的也是。

「你對這種事會很在意嗎?」

「是。」

「那麼,我好像不該提這個。這麼久以前的事,又只有一句話,本來就不可能弄清楚。」

「哪裡——」我答到一半不禁訥訥難言。

有位落語家春櫻亭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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