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水色天空中,太陽耀眼。

我與好友高岡正子並肩越過十字路口,人潮幾乎都是學生。上午的課才剛結束。途中,小正對著走過前面馬路的男人揮手,就像從河中向對岸揮手似的;對方也注意到了,輕輕微笑駐足。小眼睛,大鼻子。鼻子很可愛。

乘著五月的風,小正送出問題:「一起去吃午餐?」

此人好像是她的社團同好。雖然不是拜倒在他鼻子的可愛魅力下,最後我們還是決定同行。我們被人潮簇擁著在蕎麥麵店、書店連綿並列的狹窄人行道走了一小段路,進入經常光顧的「若草」。

「『姜—汁—燒—豬—肉—定—食』。」小正像念咒語般說著,「寺尾你呢?」

「我也一樣。」

店面雖小,卻有著透光的淺綠色牆面。外面光線亮時,牆面顏色會變得很美,是日本畫會用的那種靜謐色調。有一次,我這麼一說,好友江美這丫頭——喊她丫頭未免失敬,其實去年她大三時就結婚了——就是那個江美告訴我,「那是用綠青 調出來的顏色,叫做白綠色(ice green)。」透過各種人學習到各種事。然而還來不及將之融會貫通,匆匆就已是大四。真叫人難以置信。

「吃一次就可以拿到一張優待券,集滿十張可以免費喝咖啡。」

「是喔。」

「寺尾,你一定不會再來第二次吧?」

小正在打他那張優待券的主意。

三人都點了同樣的定食後,我和寺尾互做自我介紹。寺尾是政經系四年級,主修政治。參加的社團跟小正一樣是「創作吟」。簡而書之就是吟詩,但是說到吟詩,除了首先會浮現腦海的漢詩,他們也吟詠俳句和短歌。繼去年之後,今年春天,我也在小正的「且慢,我有個獨家消息透露喔」的開場白下獲得鄭重邀請,特地前往位於池袋的會場聽他們表演吟詩。

今年,頭一個吟詩的是小正。她那清亮的嗓音至今仍縈繞耳邊。

春岬旅末鷗飛舞

浮沉漸遠疑似逃

這是三好達治 《測量船》的開卷詩句,形式上是短歌 ,但實質上應該算是詩 吧。

逛神田的舊書街時,有些地方在賣複製的名人簽名板,過去我在不同的店裡買過兩張。大一時買的那張,上面寫的就是這首詩。

說句題外話,另外一張是坂口安吾 的「處處搏性命」。這是最近才買的,我隨手在成堆的五百圓複製簽名板中翻了一下,結果翻到不知第幾張時,就發現了那張。或者該說,是那張簽名板在等著被我發現。那才真的是被奔竄全身撼動靈魂的文字給震懾住,就像被人掐著脖子,硬逼我買下來。

寺尾和小正討論完社團事務後,終於轉向我,「你念文學院啊,真好。」

「啊?怎麼說?」

「至少不會留下遺憾。」

反過來說,那就表示他有遺憾啰。到了大四,這種心情我能感同身受。打從有記憶以來身分一直是「學生」,可是很快就要不是了。無論是誰,只要身為學生,一定認為自己原本可以做更多事吧。就以我自己來說,大一那年冬天我會訂下「一天看一本書」的目標,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沒能達成目標。而在戲劇方面,我也很後悔沒有多看一些。如果說得更坦白,對花樣年華的女孩子來說,理所當然也想嘗試所謂的「戀愛」,因此難免感到焦躁不甘。可惜唯有這碼事,是無法光靠自己努力就行的。

「不過,這跟是不是就讀文學院應該無關吧?」

我一邊說,一邊暗忖他是吟詩社團的人,所以也許言下之意是後悔沒有多鑽研詩詞吧。

「不,文學院學生給人的感覺比較沒那麼功利。好像念書不只是為了考慮未來的工作,而是真正喜歡文學才會去念。差別就在這裡吧。」

定食送來了。小正喝了一口水後,拿起筷子,「我也是文學院的呀。你不羨慕我?」

「我當然也羨慕你嘍。不管怎麼說,你可是高岡大小姐。」

「你這麼說,好像我是個天天開心的傻瓜似的。」小正一邊開始進食一邊說,「不過說真的,寺尾你也的確有點可憐啦。」

「拜託你別用可憐這種字眼好嗎?我一定會想辦法混出點名堂。」寺尾也邊喝著味噌湯說,「不過在你面前,我好像老是特別脆弱。八成是因為上次開會時喝了點酒,一不小心說出真心話吧。剛才那些話,也都是因為你在我面前才會一不留神發起牢騷。」

小正的背一挺,「讓男人吐露真心話的女人,高岡正子。」

「這標題下得很怪耶。」

於是小正又好心地解釋著:「這傢伙不是念政治系嗎?他說高中的時候就已經立志將來要去聯合國工作,所以才選這個科系。說穿了,等於是對未來早有盤算。沒想到,實際開始考慮就業問題時,人家才告訴他那種地方注重的根本不是政治。」

「不然是什麼?」

「要靠外語能力啦。到頭來錄取的都是外語系的學生。所以他說,他是白忙一場。」

「雖說白忙一場,其實也不盡然啦。念書當然還是有用的。況且我也不討厭這門科系。只是發現狀況並非現在突然改變,而是我自己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方針,這點讓我很受打擊。我滿腦子以為,不管怎樣先學國際政治之類的東西就行了。」

我不禁沉吟深思。當初我認定「念文學院是唯一的選擇」,卻壓根沒想過是為了什麼目的。不過,念書,比起這個行為本身,當然也是一種進階的工具。不,如果考慮到大學這種機構的功能,後者或許更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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