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第八十二章 紅

哈利坐在父親病床旁。天色仍暗,一名護士走進房裡,端著一杯咖啡,問他吃早餐了沒,然後將光滑的馬克杯放在他大腿上。

「你得轉移一下注意力。」護士說,側過了頭,看起來像是想撫摸哈利的臉頰。

護士照顧歐拉夫時,哈利聽從建議翻看雜誌,但即使是名人新聞也無法轉移他的注意力。雜誌上登著蓮娜·高桐駕駛新保時捷跑車離開首映會和宴會的照片。標題是:東尼下落不明。文中引述的意見並非來自蓮娜本人,而是來自她的名人朋友。雜誌上還登了倫敦高桐大宅的柵門照片,但倫敦也沒有人見過蓮娜,至少沒有人認出她來。另外有一張遠距離拍攝的模糊照片,拍的是蘇黎世瑞士信貸銀行前的一名紅髮女子,雜誌聲稱這名女子就是蓮娜,因為他們採訪過蓮娜的髮型設計師。哈利推測這家雜誌社一定付給這名髮型設計師一筆可觀數目。髮型設計師說:「她要我把她的頭髮燙卷,再染成磚紅色。」雜誌將東尼稱為「嫌犯」,但卻以一般社會醜聞的方式來描繪他,而非將他視為挪威有史以來最兇殘的命案嫌犯。

哈利站起來,踏進走廊,打電話給卡翠娜。現在還不到早上七點,但卡翠娜已經起床。她今天出院,過了周末就開始在卑爾根警局上班。

哈利希望卡翠娜重返工作崗位後可以慢慢來,但其實很難想像她做任何事可以慢慢來。

「最後一件工作。」哈利說。

「之後呢?」

「之後我就不會再來煩你。」

「沒有人會想念你。」

「除了我之外。」

「我剛剛說的那句話接的是句號,親愛的。」

「關於蘇黎世的瑞士信貸銀行,我想知道蓮娜·高桐在那裡有沒有賬戶。她應該繼承了一筆可觀的遺產。瑞士的銀行比較棘手,可能得花一點兒時間。」

「沒關係,我已經上手了。」

「很好。另外我還想請你查看一名女子的活動。」

「蓮娜·高桐?」

「不是。」

「不是?這頭野獸的名字是?」

哈利將名字拼了出來。

八點十五分,哈利將車子停在沃克森庫倫區的童話豪宅外,那裡已經停了好幾輛車,哈利在雨水之間看見許多疲倦臉孔和狗仔隊的長鏡頭。他們似乎在那裡紮營了一整夜。哈利在柵門邊按下電鈴,走了進去。

那名有著藍綠色眼珠的女子站在門邊等他。

「蓮娜不在。」女子說。

「她在哪裡?」

「某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女子說,比了比柵門外的車子,「而且你們警方信誓旦旦地說上次來訪是最後一次,然後就不會再煩她,這句話說完才三小時而已。」

「我知道,」哈利說謊,「但我想找你談。」

「我?」

「我可以進去嗎?」

哈利跟著女子走進廚房,女子朝椅子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轉過身,用料理台上的咖啡機煮了一杯咖啡。

「所以你的故事是什麼?」

「什麼故事?」

「你是蓮娜親生母親的故事。」

咖啡杯掉在地上,砸個粉碎。女子用手扶著料理台,哈利看見她的背起伏不定。哈利猶豫片刻,但仍深吸一口氣,說出自己捏造的事。

「我們做過DNA分析。」

她轉過身來,一臉怒容。「怎麼會?你們又沒有……」她猛然住口。

哈利和她的藍綠色眼珠目光相接。她墜入了哈利虛張聲勢的圈套。哈利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安,也許是羞愧所引起的,但它很快就消融了。

「出去!」她嘶聲說。

「出去找他們嗎?」哈利問道,朝狗仔隊點了點頭,「我就快結束警察生涯了,準備要去旅行,需要一點兒旅費。如果髮型設計師只是說蓮娜把頭髮染成什麼顏色,就能拿到兩千克朗,你想如果我跟他們說蓮娜的親生母親是誰,可以拿到多少錢?」

女子踏上一步,憤怒地揚起手,但淚水隨即奪眶而出,眼中燃燒的火光熄滅,在餐椅上癱坐下來,虛弱無力。哈利暗自咒罵自己,知道沒必要這麼殘忍,但他時間不多,無法想出更周全的計策。

「抱歉,」哈利說,「但我正試著要救你女兒,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需要你的協助,你明白嗎?」

哈利將手放在女子手上,她將手抽走。

「他是個殺人犯,」哈利說,「但蓮娜一點兒也不在乎,對不對?反正她還是會這樣做。」

「做什麼?」女子吸了吸鼻涕。

「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女子並未回應,只是搖了搖頭,靜靜掉淚。

哈利等待著,然後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撕下一張廚房餐巾紙放在女子面前,坐下等待。他啜飲一口咖啡,繼續等待。

「我說她不應該跟我一樣,」女子吸了吸鼻涕,「她不應該愛上一個男人,只因為……那個男人讓她覺得自己很漂亮,比真正的她還要漂亮。你以為當這種事降臨在你身上時是個祝福,但它其實是個詛咒。」

哈利靜靜等待。

「當你曾有那麼一次看見自己在他眼中變得美麗,然後……然後你就像是被蠱惑了,於是你一次又一次地中計,認為你還能夠再看一次那個美麗的自己。」

哈利靜靜等待。

「小時候我是在大篷車裡度過的,我們經常旅行,所以我沒辦法上學。我八歲的時候,負責兒童福利的人來找我。十六歲的時候,我開始在高桐的船運公司里做清潔工作。安德斯讓我懷孕的時候,他已經訂婚,當時他沒錢,有錢的是他的未婚妻。他在股市投機,但油價下跌,他別無選擇。於是他叫我打包走人,但卻被他的未婚妻發現,是她決定讓我留下小孩,在家裡當清潔婦,我的女兒則被當作這個家的女兒扶養長大。她自己無法生育,所以他們從我手中奪走蓮娜。他們問我說我可以給女兒什麼樣的成長環境,我是個單親媽媽,沒受過教育,又沒有家人,難道我真的想剝奪女兒享受美好人生的機會嗎?當時我好年輕,又很害怕,我認為他們說得對,這樣對女兒是最好的安排。」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女子拿起餐巾紙,擦了擦鼻子:「奇怪的是人們只要想被騙,就非常容易受騙,即使他們沒被騙,也會不動聲色。反正對我來說沒區別,我只是個子宮,替高桐家生下後代,那又怎樣?」

「就只有這樣嗎?」

女子聳了聳肩:「不是。畢竟是我生下蓮娜,照顧她,喂她,給她換尿片,睡在她旁邊,教她說話,帶她長大。但我知道這只是短期的,有一天我一定得放手。」

「你放手了嗎?」

女子發出苦笑:「做母親的可以放手嗎?做女兒的倒是可以放手,蓮娜鄙視我所做的事,鄙視我這個人。但我看著她,現在她做的事跟我當初一模一樣。」

「跟隨錯的男人到天涯海角?」

女子又聳了聳肩。

「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不知道,只知道她跑去找他了。」

哈利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知道天涯海角在哪裡。」他說。

女子沒有回應。

「我可以試試看,去把她帶回到你身邊。」

「她不想被帶回來。」

「我可以試試看,在你的幫助之下,」哈利拿出一張紙,放在女子面前,「你說呢?」

女子讀了那張紙,抬起頭來。她臉上的妝從藍綠色眼睛流到了凹陷的臉頰上。

「你發誓你會把我女兒平平安安地帶回來,霍勒,你發誓。你只要發誓,我就同意。」

哈利專註地看著女子。

「我發誓。」他說。

哈利來到屋外,點燃香煙,想了想女子剛剛說的那句話:做母親的可以放手嗎?又想了想帶著跟兒子一起拍的全家福照片的歐特·於默。做女兒的倒是可以放手。她可以放手嗎?哈利呼出一口煙。他可以放手嗎?

甘納·哈根站在他最喜歡的巴基斯坦雜貨店的鮮蔬櫃檯前,以不可置信的眼光看著他手下的警監:「你要回剛果?去找蓮娜·高桐?這跟命案調查沒有關係?」

「就跟上次一樣,」哈利說,拿起他不認得的蔬菜,「我們只是去尋找一名失蹤人口。」

「據我所知,沒有人報案說蓮娜·高桐失蹤,只有八卦報說她失蹤。」

「現在她失蹤了,」哈利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張紙,把上面的簽名指給哈根看,「是她的親生母親報案的。」

「原來如此。那我要怎麼跟司法部解釋說,我們為什麼要去剛果進行這項尋人任務?」

「因為我們有一條線索。」

「這條線索是?」

「我在《視聽雜誌》上讀到蓮娜要設計師把她的頭髮染成磚紅色,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在挪威是不是這樣稱呼這種顏色,這可能是我之所以會記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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