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五十四章 鬱金香

米凱沉默地看著哈利,也就是說,他那雙棕鹿般的眼睛對著哈利,但視線卻相反。哈利知道他腦袋裡正在開會,這場會議似乎有很多抗議聲浪。米凱緩緩鬆開掛在腰際的攀岩粉袋,彷彿想爭取一些時間。

「如果——只是如果——我請你幫忙,卻不用任何東西來對你施壓,」米凱說,「為什麼你要答應?」

「我不知道。」

米凱收拾東西的手停了下來,抬頭望過來:「你不知道?」

「呃,絕對不會是出自對你的愛,貝爾曼。」哈利吸了口氣,玩弄手中那包香煙,「這樣說好了,就算那些認為自己沒有家的人,有時候還是會發現自己有個家,有一天你會想葬在這個地方。你知道我想葬在哪裡嗎,貝爾曼?我想葬在警署前面的公園裡,並不是因為我喜歡警察,或者我是『團隊精神』的信仰者,正好相反,我鄙視警察那份對警界的懦弱忠誠,那種有如近親相奸的同志情誼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們認為天有不測風雲,難保自己有一天不會需要別人幫助。你的同事可以報仇,可以出庭做證,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對你的事視而不見。我痛恨這些事。」

哈利面對米凱。

「但警察工作是我僅有的,我屬於警察,而我的職責是偵破命案,不管是為了克里波還是為了犯罪特警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貝爾曼?」

米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

哈利朝牆邊走去:「你爬的是幾級的路線,貝爾曼?七級以上?」

「至少是八級,事先不知道路線,一次攀完。」

「難度很高,但我想你可能認為這件案子的難度更高吧,不過沒辦法,事實就是如此。」

米凱清了清喉嚨:「好吧,哈利。」他將背包的繩子拉緊,「你願意幫助我們嗎?」

哈利將那包煙放回口袋,低下頭:「當然願意。」

「我得先問一下你的長官,看可不可以。」

「省點兒力氣吧,」哈利說,站了起來,「我已經通知他說從現在起我替你們工作。兩點見了。」

伊絲卡·貝勒站在兩層樓磚房內朝窗外看去,看著對面那排一模一樣的房子。這裡看起來就跟英國小鎮的街道沒兩樣,但卻是澳大利亞悉尼市布里斯托爾區的一個小地方。一陣涼爽南風吹了過來。太陽下山之後,午後的酷熱就會消散。

她聽見一隻狗對著兩條街外的高速公路擁擠車流吠叫。

對街那輛車子上的一男一女已經換班,現在車上坐的是兩名男子,他們正慢條斯理地啜飲加蓋紙杯中的咖啡,享受悠閑時光,因為沒什麼好急的,他們還要值八小時的班,卻沒什麼事會發生。他們掛上空擋,降低新陳代謝的速度,仿效原住民:進入遲緩的休眠狀態、生長間歇期。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維持這個狀態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她試著想像這些慢條斯理啜飲咖啡的警察,在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是不是能派上用場。

「抱歉,」伊絲卡說,試著控制發顫的聲音,她的聲音之所以發顫,是因為她壓抑著怒氣,「我很想幫你們找出是誰殺了夏綠蒂,但你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她的怒氣終究還是佔了上風,「我不敢相信這種話你竟然說得出口!我在這裡就已經像誘餌了,就算是十匹野馬也沒辦法把我拖去挪威。你們是警察,你們領了薪水不就是有責任要抓到那隻禽獸嗎?為什麼你們自己不去當誘餌?」

她掛掉電話,把手機一扔。手機撞上扶手椅的墊子,嚇得她養的一隻貓跳了起來,衝進廚房。她將臉埋進雙手,讓眼淚再度流下。親愛的夏綠蒂。她最最親愛的夏綠蒂。

她以前從不怕黑,現在她想到的儘是黑夜。很快地,太陽將會下山,黑夜將會來臨,再一次無情地造訪這片大地。

手機響起安東尼與傑克遜樂團的歌曲前奏,手機屏幕在椅墊上亮起。她走過去,看了一眼,感覺脖子上汗毛豎起。來電號碼是四七開頭,又是挪威打來的。

她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

「又是我。」

她鬆了口氣,只是警察打來的。

「我在想,如果你不想親自來挪威,那至少讓我們用你的名字可以嗎?」

卡雅細看一名男子被擁在一名紅髮女子的懷抱中,女子面對男子赤裸的頸部,低下了頭。

「你看見什麼?」米凱問道,聲音在博物館的四壁之間迴繞。

「她在親他,」卡雅說,後退一步,遠離畫作,「或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咬他,吸他的血。」米凱說。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這是蒙克被稱為『吸血鬼』的原因之一。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嗎?」

「對,我很快就會搭火車去沃斯道瑟村。」

「你為什麼現在想來這裡碰面?」

卡雅吸了口氣:「我想跟你說,我們不能再繼續見面了。」

米凱搖動腳跟:「《愛與痛》(Love and Pain)。」

「什麼?」

「蒙克原本替這幅畫取的這個名字。哈利詳細跟你說過我們的計畫了嗎?」

「對。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謝謝你,索尼斯,我的聽力好得很。除非我記錯了,否則這句話你已經說過好多次了。我建議你考慮一下。」

「我已經考慮過了,米凱。」

米凱撫摸領帶上打的結:「你跟他上床了嗎?」

卡雅嚇了一跳:「誰?」

米凱咯咯輕笑。

卡雅並未轉身,她的目光緊緊盯著畫作中女子的臉。米凱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處。

光線透入灰色的鋼質百葉窗,哈利握著白色咖啡杯,溫暖雙手,杯子上用藍字寫著「克里波」。這間會議室跟他曾經度過無數時光的犯罪特警隊會議室十分相似,顏色淡雅,所費不貲,帶有現代的斯巴達風,並非特意採用極簡主義,卻有點兒缺乏靈魂。這個房間要求效率,好讓你能趕快離開。

會議室里的八個人是米凱公布的調查團隊核心成員,哈利只認識其中兩個人:畢爾·侯勒姆,以及一位不屈不撓、腳踏實地,卻不太有想像力的女警探,她的外號叫鵜鶘,過去曾任職於犯罪特警隊。米凱將哈利介紹給大家,包括亞爾達。亞爾達臉上戴著角質框眼鏡,身穿褐色成衣西裝,讓人聯想到東德。他坐在會議桌最遠端,正在用瑞士軍刀清理指甲。哈利推測亞爾達應該有憲兵背景。眾人都做了報告,而且都支持哈利的論點:案情膠著。哈利注意到他們表現出防衛態度,尤其是在聽取關於東尼·萊克的搜尋報告時。負責這項報告的警官說明哪些公司的旅客名單已經查過,但毫無所獲,以及哪家電信公司的哪個單位回覆說,他們的基地台沒有收到東尼的手機信號。這位警官說明鎮上的飯店都沒有姓萊克的人入住,而且「上尉」(就連哈利都知道這位在布里斯托爾飯店工作、自封「上尉」且過度熱心的警方網民兼接待員)打電話來說,他見過一個符合東尼外形的人。這位警官的報告巨細靡遺,卻沒注意到這些報告的背後所代表的結果是零,毫無結果可言。

米凱坐在會議桌的主席位上,蹺起腿,褲子摺痕猶如刀子般鋒利。他謝過報告的警官,替哈利做了比較正式的介紹,快速念過哈利的簡歷:警察學院畢業,曾去芝加哥上過FBI連環殺手訓練課程,悉尼的小丑命案,擢升為警監,雪人的調查工作。

「從今天起,哈利正式成為我們的成員,」米凱說,「他直接向我報告。」

「他也只聽從你一個人的命令嗎?」鵜鶘大聲說。哈利記起她現在這個姿態,正是她得到這個外號的原因。只見她突出下巴,鼻子又長又尖有如嘴喙,細細的脖子伸得長長的,視線從眼鏡上方射來,充滿懷疑,同時又十分貪婪,像是在考慮要不要把你放在她的菜單上。

「他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米凱說,「他是團隊里的自由分子。我們可以把霍勒警監視為顧問,是不是這樣,哈利?」

「有何不可?」哈利說,「顧問就是個薪水過高、評價過高的傢伙,以為他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會議桌上傳來節制的哧哧笑聲。哈利和侯勒姆交換眼神,侯勒姆對他點了點頭,以示鼓勵。

「只不過他現在真的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米凱說,「你跟伊絲卡·貝勒通過電話了,哈利。」

「對,」哈利說,「但首先我想先多聽聽看你們計畫如何將她當作誘餌。」

鵜鶘清了清喉嚨:「我們還沒有做出詳細的計畫,目前的打算是帶她來挪威,公布給大眾知道,讓她住在一個可以讓兇手接近的地方,使她成為容易到手的獵物,然後靜觀其變,希望兇手會出來吞下這個誘餌。」

「嗯,」哈利說,「很簡單。」

「經驗告訴我們,簡單最有效果。」手拿瑞士軍刀、身穿東德西裝的亞爾達說,眼睛注視著食指指甲。

「同意,」哈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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