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十五章 訊問

米凱再度夢見自由墜落。夢中他獨自在丘羅峽谷攀岩,手指一個沒抓牢,山壁立刻在他眼前急速向上移動,地面朝他加速逼近。最後一刻,鬧鐘響起。他擦去嘴邊的蛋黃,抬頭看著烏拉。烏拉站在他身後,拿著咖啡壺正將咖啡倒進他的杯子里。烏拉早已學會辨認米凱什麼時候要進食,什麼時候要喝咖啡,早一秒都不行,咖啡必須是滾燙的,倒進藍色咖啡杯中。這是米凱感謝烏拉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烏拉將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在宴會上依然可以吸引艷羨的眼光,而他們受邀參加宴會的機會越來越多。畢竟,他們交往時,烏拉就是曼格魯區名副其實的選美皇后,當時米凱十八歲,烏拉十九歲。第三個原因是烏拉二話不說,就把繼續升學的夢想擺到一旁,協助米凱衝刺事業。而那三個最重要的原因,正圍坐桌前,吵著誰可以擁有玉米片包裝盒裡的塑料玩偶,以及今天媽媽載他們上學時誰可以坐前座。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共三個值得感謝烏拉的完美原因,而且烏拉的基因跟他非常協調。

「你今天晚上會晚回家嗎?」烏拉問道,偷偷撫摸米凱的頭髮。米凱知道烏拉愛他的頭髮。

「審訊的時間可能會很長,」米凱說,「我們今天要開始訊問嫌犯。」他知道今天報紙會登出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實:警方逮捕了東尼·萊克。但他自己定出原則,絕不要在家談論機密公事,這也讓他經常用「這我不能說,親愛的」來解釋他加班的原因。

「為什麼你們昨天沒訊問他?」烏拉問道,一邊替孩子的麵包塗上奶油,包起來當作午餐。

「我們必須收集更多事實,把他家搜索過一遍。」

「有什麼發現嗎?」

「我不能說得這麼詳細,親愛的。」米凱說,露出「這是機密」的遺憾表情,卻也正好不必坦承事實,那就是烏拉說中了他們的尷尬之處。畢爾·侯勒姆和犯罪現場鑒識員在搜索過程中,並未發現可以把東尼和任何一起命案聯結在一起的證據。幸好現在這件事的重要性並不高。

「把他關在拘留所一個晚上,挫挫他的銳氣也無妨,」米凱說,「這樣開始偵訊的時候他比較能夠聽進我們說的話。第一階段的偵訊是最關鍵的。」

「是嗎?」烏拉問道。米凱聽得出她只是刻意說得好像感興趣似的。

「我得走了。」米凱站起來,吻了吻烏拉的臉頰。是的,他的確感謝她。要他拋棄烏拉和孩子,以及拋棄支持他在警界里晉陞、在社會階層里向上邁進的基礎和架構,當然是荒謬的想法。跟隨自己的心,為愛或任何東西拋棄一切,只不過是可以想一想和說一說的空想和夢想,而聆聽這番話的人就是卡雅。但如果要做夢的話,米凱喜歡做比這更輝煌的夢。

他對著玄關鏡子檢視牙齒,檢查絲質領帶是否筆直。媒體記者一定會圍在克里波的大樓外。

他還能把卡雅留在身邊多久?昨晚他察覺到卡雅起了疑慮,做愛也缺少熱情。但他也知道,只要他繼續朝金字塔頂端邁進,一如他一直以來所做的,他就能控制卡雅。這無關卡雅是不是撈金女,是不是有清楚的目標,認為米凱大權在握之後將有助於她的事業。這也無關聰明才智。這是純粹的生物學。女人可以儘可能變得現代化,但在臣服於至尊男性這件事上,女人仍處於原始階段。然而,如果卡雅之所以產生疑惑,是因為她覺得他永遠都不會為了她拋妻棄子,那麼也許是時候給她一點兒鼓勵了。畢竟他還需要卡雅提供犯罪特警隊的內部情報,直到一切了結,直到這場戰爭落幕,直到他贏得最後的勝利。

他一邊扣上外套紐扣,一邊走到窗前。他繼承自父母的這棟房子位於曼格魯區,如果去問西區人士,他們會說這一區不是奧斯陸最好的地區,但在這一區土生土長的人,多半會選擇留在這裡。這有關靈魂的歸屬。這裡是他的歸屬。這裡可以將整個奧斯陸盡收眼底。這座城市很快就會屬於他。

「他們要來了。」站在克里波新偵訊室門口的制服警察說。

「好。」米凱說。

有些訊問者喜歡讓被訊問者先進偵訊室等候,清楚地表示在這裡誰是老大。如此一來,訊問者可以享受大搖大擺走進偵訊室的滋味,以雷霆萬鈞之勢,在被訊問者心防最重也最脆弱的時刻,將他們一舉攻破。米凱則喜歡先在偵訊室里坐好,看著嫌犯被帶進來,此舉等同於標示這裡是他的地盤,宣布這間偵訊室是他的。他依然可以翻看文件,讓嫌犯等待,感覺房內的緊張氣氛越來越濃,等時機成熟,再抬起頭來,開始出招。這些都是精細的訊問技巧,他很樂意跟其他優秀的主管級訊問者討論。他再度查看顯示錄音中的紅燈是否亮起。嫌犯進來之後再調整器材,會破壞建立好的地位。

米凱透過窗戶,看見癟四和尤西走進隔壁辦公室,兩人中間是他們從警署拘留所帶過來的東尼·萊克。

米凱深深吸了口氣。是的,現在他的心跳有點兒快,混合了攻擊性和緊張。東尼拒絕行使讓律師陪同訊問的權利,當然這讓克里波佔有優勢,享有更大的迴旋空間,但這同時也表示東尼有恃無恐。可憐的傢伙,他不知道米凱握有他曾在艾里亞斯遇害前打電話給他的證據,這傢伙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

米凱低頭看著文件,聽見東尼進入偵訊室。癟四依照之前收到的指示,關上房門。

「請坐。」米凱說,頭也沒抬。

他聽見東尼依言坐下。

他隨便翻到一頁,停了下來,用食指撫摸下唇,心中開始數數,從一慢慢數起。寂靜顫抖地降臨在這個小小的密閉空間。一、二、三。米凱和同事都收到上級指示,必須採用名為「調查性檢視」的新偵訊方法。依照毫無根據的學者所述,這種新方法著重於開放、對話和信任。四、五、六。米凱只是閉上嘴,聆聽上級指示,畢竟這個偵訊方法可是最高層親自選擇的,但高層究竟認為克里波訊問的都是什麼樣的人?難道都是一些敏感又和善的人,為了換取一個可以哭泣的肩膀,什麼事都願意說出來?他們堅稱迄今警方所使用的美國FBI傳統九大步驟模式缺乏人性、操控性強,逼使清白之人供認不曾犯過的罪,因而招致反效果。

七、八、九。好吧,就算傳統模式逼人入罪,難道讓人渣大搖大擺地離開,嘲笑所謂的「開放、對話和信任」就比較好嗎?

十。米凱十指相觸,抬起頭來。

「我們知道你在奧斯陸打電話給艾里亞斯·史果克,兩天後你去過斯塔萬格市。我們知道你殺了他。這些是我們掌握的事實,但我想知道為什麼,或是你有什麼殺害他的動機,萊克?」

這是FBI探員英博、里德及巴克利所制定的九大步驟之一:「對質」,運用衝擊效果,直接給予壓倒性的一擊,宣告警方已掌握一切,否認犯罪是沒用的。這個步驟只有一個目標:要嫌犯招供。米凱結合了第一步驟和其他偵訊技巧:聯結一個事實和一個或多個非事實。此例中,米凱聯結無可置疑的電話通話日期和東尼去過斯塔萬格市及他是兇手的論點。東尼聽見第一句話的陳述,會自動判定警方也擁有其他陳述的確切證據,而且這些事實是那麼簡單且無可辯駁,以至於警方會直接跳到唯一需要回答的問題上:犯案動機是什麼?

米凱看見東尼吞了口口水,看見他露出亮白的貝齒,試著微笑,看見他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米凱知道他們已經贏了。

「我沒打電話給艾里亞斯·史果克。」東尼說。

米凱嘆了口氣:「你要我把挪威電信的通話記錄拿給你看嗎?」

東尼聳了聳肩:「我沒打給他。不久之前,我掉了一部手機,會不會有人用那部手機打給他?」

「別耍小聰明,萊克。我們說的是室內電話。」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打給他。」

「我聽見了。根據正式記錄,你一個人住。」

「對。那是……」

「你的未婚妻有時會去過夜。有時你比她早起去上班,她依然在你家?」

「有時是這樣,但多半都是我去她家。」

「呃,這位高桐家的女繼承人,家裡比你家還豪華,是不是,萊克?」

「也許吧,反正比較舒適。」

米凱交疊雙臂,微微一笑:「既然你沒從你家打電話給史果克,那一定是她打的啰。我給你五秒鐘時間,好好說明白,萊克。五秒之後,奧斯陸街上一輛警車就會接到命令,打開警報器發出刺耳的聲音,前往她舒適的家,給她戴上手銬,把她載來這裡,讓她打電話給父親說你指控她打電話給史果克。如此一來,安德斯·高桐就會替女兒請來挪威最精悍的律師,而你就會樹立一個可怕的敵人。四秒、三秒。」

東尼聳了聳肩:「如果你認為這樣就可以對一個毫無犯罪記錄的年輕女子發出逮捕令,那請便。我懷疑這樣做,樹立可怕敵人的不會是我。」

米凱觀察著東尼。他是不是低估了東尼?東尼變得有點兒難以捉摸。無論如何,第一步驟結束了。嫌犯沒有招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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