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十四章 根植

卡雅站在門口,望著他。他就是米凱·貝爾曼。從外人眼中看來,米凱是能幹有野心的督察長,是育有三個孩子的快樂已婚男人,是新克里波巨獸的領導人,即將掌握全挪威的命案調查權。從卡雅·索尼斯的眼中看來,米凱是她第一次見面就愛上的對象,他用他所有稱得上是藝術的誘惑手法來勾引她,再加上一些小把戲。她很容易就上鉤了,但這並不是米凱的錯,總體來說,這是她的錯。哈利說過什麼來著?「他已婚,跟你說他會為了你而離開老婆孩子,可是卻永遠做不到?」

當然,哈利說得一針見血。我們就是如此平庸。我們之所以相信,是因為我們願意相信。我們相信神,因為這樣可以模糊對死亡的恐懼。我們相信愛情,因為這樣可以強化人生的意義。我們相信已婚男人說的話,因為已婚男人就只會說這些。

卡雅知道米凱會說什麼,米凱也說出了這句話。

「我得走了,不然她會起疑。」

「我知道,」卡雅嘆了口氣。一如往常,她沒把問題問出口。每當米凱說:為什麼不讓她停止疑神疑鬼?她就想問:那你為什麼不履行你說了這麼久的事?這時她心頭浮上一個新的疑問:為什麼我不再確定我想要他履行這件事?

哈利扶著欄杆,朝國立醫院的血液科走去。他被汗水濕透,全身冰冷,牙齒如二衝程引擎般打戰。而且他醉了,因為喝了占邊威士忌而醉,爛醉又什麼都看不順眼,目中無人,滿口屁話。他蹣跚地走在走廊上,看見父親病房就在走廊盡頭。

一名女護士從值班室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又縮回去。哈利距離病房還剩五十米,這時女護士和一名光頭男護士踏入走廊,攔住他。

「這間病房沒放葯。」光頭男護士說。

「你這句話不僅是下流的謊言,」哈利說,試著保持平衡,不讓牙齒打戰,「更是嚴重的侮辱。我不是毒蟲,我只是個想來探望父親的兒子,所以請你們讓開。」

「抱歉,」女護士說,她聽見哈利口齒伶俐,放下了一顆心,「可是你聞起來像啤酒廠,我們不能讓……」

「啤酒廠是釀啤酒的,」哈利說,「占邊是威士忌,所以你應該說我聞起來像威士忌廠,小姐。這……」

「無論如何……」男護士說,抓住哈利的手肘,又立刻放手,因為他被哈利反折手臂,呻吟一聲,因吃痛而皺起了臉。哈利放開男護士,站直身子,瞪視著他。

「去打電話叫警察,葛德。」女護士低聲說,不讓哈利離開視線。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讓我來處理就好。」一個帶著咬舌音的聲音說。原來是席古·阿爾特曼,他手裡抱著檔案,臉上掛著友善的微笑。「你可以跟我去保存藥品的地方嗎,哈利?」

哈利前後晃了兩下,看著那個臉戴圓框眼鏡的瘦小男子,點了點頭。

「這邊走。」阿爾特曼說,繼續往前走去。

嚴格來說,阿爾特曼的辦公室是儲藏室,裡頭沒有窗戶,沒有看得見的空調設備,但有一張桌子、一台計算機、一張行軍床。他說那張行軍床是值夜班用的,他睡在上面,有事就會被叫醒。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可上鎖的柜子,哈利猜想柜子里應該放了各式各樣的化學興奮劑和鎮靜劑。

「阿爾特曼,」哈利說,在床沿坐下來,大聲咂了咂嘴,彷彿嘴裡附著一層膠水似的,「很少見的姓氏,我只聽過一個人有這個姓氏。」

「羅伯特·阿爾特曼,」他說,在房裡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在我長大的小村莊里,我很不喜歡自己,所以我一離開就申請更改姓氏,我本來的姓氏是很常見的『××森』。我在申請書上寫了個正當理由,說羅伯特·阿爾特曼是我最喜歡的導演,這也是事實。主管人員那天一定是宿醉,因為我的申請居然通過了。每個人偶爾都可以讓自己重生一下。」

「《大玩家》。」哈利說。

「《高斯福德莊園》。」阿爾特曼說。

「《銀色·性·男女》。」

「哈,經典之作。」

「很好看,可是被高估了。主題太多,導演和剪接方式又讓劇情變得不必要地複雜。」

「人生是複雜的。人是複雜的。你可以再看一次,哈利。」

「嗯。」

「你最近如何?梅莉·歐森的命案有什麼進展?」

「進展,」哈利說,「兇手今天被逮捕了。」

「天哪,呃,怪不得你在慶祝,」阿爾特曼壓低下巴,透過眼鏡看著哈利,「我得承認,我希望可以告訴子孫說,因為我提供了關於克達諾瑪的信息,所以讓警方破了案。」

「你當然可以這樣說,不過兇手是因為打了一通電話給被害人,所以讓他身份曝光。」

「真可憐。」

「你說誰可憐?」

「我想他們都很可憐。為什麼你急著想今晚見到你父親?」

哈利用手捂住嘴,打了個無聲的嗝。

「一定有個理由。」阿爾特曼說,「無論你喝得多醉,都一定有個理由。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理由不關我的事,所以我不應該多問……」

「你有沒有被人要求過執行安樂死?」

阿爾特曼聳了聳肩:「有過幾次。我是麻醉科護士,自然會有人來找我。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我父親要求我做這件事。」

阿爾特曼緩緩點頭:「這是加在別人身上的沉重負擔。這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想把這件事解決?」

哈利的目光開始在屋內游移,想找酒來喝,這時他的目光又轉了一圈:「我是來請求他原諒的,我沒辦法為他做到這件事。」

「你不需要原諒吧。一個人不能要求別人奪走生命,對自己的兒子更不可以。」

哈利用雙手撐住頭,覺得自己的頭又硬又重,猶如一顆保齡球。

「之前也有過一次。」他說。

阿爾特曼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訝異而不是震驚:「你是說執行安樂死?」

「不是,」哈利說,「是拒絕執行安樂死。對象是我最大的敵人。他患有不治之症,而且非常痛苦,慢慢被自己萎縮的皮膚掐死。」

「硬皮症。」阿爾特曼說。

「我逮捕他的時候,他試圖激我對他開槍。我們站在高塔頂層,上頭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殺了不知道幾個人,並傷害我和我愛的人,而且是造成永久傷害。我拿槍指著他,高塔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大可以說我是基於自衛而開槍,但我想盡辦法避免射殺他。」

「你想讓他受苦,」阿爾特曼說,「那樣死就太便宜他了。」

「對。」

「現在你覺得你也在對父親做同樣的事,你正在讓他受苦,而不是容許他解脫。」

哈利揉揉脖子:「我不堅信生命是神聖的這類鬼話,我只是懦弱,只是膽小,就這麼簡單。天哪,你這裡沒有酒可以喝嗎,阿爾特曼?」

阿爾特曼搖了搖頭。哈利不知道阿爾特曼搖頭是回應他問的問題,還是回應他之前說的話。也許兩者皆是。

「你不能這樣漠視自己的感受,哈利。你就跟其他人一樣,試著想跳過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都被對錯的概念所支配。你的心智也許不全然同意這些概念,但這些都深深地根植在你心裡。這些對錯的概念也許是小時候你父母告訴你的,也許是你祖母念給你聽的童話故事裡所挾帶的道德觀念,或者是你在學校受到不公平對待時你花時間思考出來的。這些概念就是你幾乎忘記的東西所組合起來的。」阿爾特曼傾身向前,「『深深根植於你』是非常貼切的形容。這告訴你,也許你看不見它的根有多深,但你一定感覺得到你無法脫離它,你只能在它周圍飄遊,它就是你的家。試著接受這點吧,哈利,接受你的根。」

哈利垂眼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他所承受的痛苦……」

「身體的痛楚不是人類所要面對的最可怕的事,」阿爾特曼說,「相信我,這種事每天都在我眼前上演。也不是死亡,甚至也不是對死亡的恐懼。」

「那最可怕的是什麼?」

「羞辱。被奪走榮譽感和自尊。被剝光衣服,被人群所放逐。這才是最可怕的懲罰,它跟活埋很相似。唯一的安慰是這個人很快就會死去。」

「嗯,」哈利直視阿爾特曼的雙眼,「你柜子里有酒可以讓氣氛輕鬆一點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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