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十二章 警察

「幸好你在這場大雪來臨之前離開了荷伐斯小屋,」郡警克隆利說,「不然你可能會被困在那裡好幾天。」他朝飯店餐廳的大觀景窗點了點頭:「不過下大雪很漂亮,你說對嗎?」

卡雅望向窗外飄飛的大雪。艾文也是如此,無論天氣對他有利或不利,他總是對大自然的力量感到興奮不已。

「希望明天我要搭的火車可以順利穿過大雪,抵達這裡。」她說。

「對,當然。」克隆利說,他用手指撫摸酒杯的姿態,說明他並不常這樣和別人喝酒用餐,「我們會讓火車順利抵達,並查看其他小屋的房客登記簿。」

「謝謝你。」卡雅說。

克隆利伸手撥了撥亂糟糟的頭髮,露出苦澀的微笑。愛爾蘭詩人歌手克利斯·迪博夫(Chris de Burgh)所唱的《紅衣女子》(Lady in Red),猶如蜜糖般從音響喇叭流瀉而出。

餐廳只有另外兩名用餐的客人,都是三十開外的男子,各自坐在鋪有白色桌布的餐桌前,面前放著一杯啤酒。他們凝望窗外大雪,等待不會發生的事到來。

「這裡會不會讓人覺得寂寞?」卡雅問道。

「看情況,」這名鄉下警察說,順著卡雅的視線看去,「如果你沒有老婆或家人,就會常來這類餐廳跟大家聚一聚。」

「大家一起寂寞。」卡雅說。

「沒錯,」克隆利說,又往杯子里倒了些酒,「但我想奧斯陸也是一樣吧?」

「對。」卡雅說,「你有家人嗎?」

克隆利聳了聳肩:「我原本跟某人住在一起,但她覺得這裡的生活太單調,所以就搬去了你住的地方。我理解她的想法,住在這裡必須有一份有趣的工作才行。」

「你的工作很有趣嗎?」

「我是這麼覺得。這裡的每個人我都認識,他們也都認識我。我們會彼此幫助。我需要他們,而他們……呃……」他轉動酒杯。

「他們也需要你。」卡雅說。

「我想是的,對。」

「這很重要。」

「對,的確。」克隆利堅定地說,抬眼看著卡雅。他的眼睛宛若艾文,裡頭有歡笑的餘燼,彷彿剛發生過什麼有趣或快樂的事,就算什麼都沒發生,尤其是當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候,更是如此。

「那歐特·於默呢?」卡雅說。

「他怎樣?」

「他放我下車之後就離開了。在這種夜晚,他都做些什麼?」

「你怎麼知道他現在不是跟老婆小孩坐在家裡?」

「我不是沒見過遁世者,克隆利警官……」

「叫我亞斯拉克就好,」他笑著說,傾斜酒杯,「看得出來你是個貨真價實的警探。以前於默不是這樣的。」

「不是嗎?」

「在他兒子失蹤之前,他是很親切的。沒錯,他有時很親切,但我想他總是藏著暴躁的脾氣吧。」

「我以為於默那樣的男人是孤家寡人。」

「想想他長得那麼丑,就覺得他會娶到一個漂亮老婆。你有沒有看見他的牙齒?」

「我看見他戴矯正牙套。」

「他說這樣他的牙齒才不會變歪,」克隆利搖了搖頭,眼中滿是笑意,聲音卻並非如此,「而且那是讓他的牙齒不掉出來的唯一辦法。」

「告訴我,他的雪地摩托上綁的是真的炸藥嗎?」

「是你看見的,」克隆利說,「我可沒看見。」

「這是什麼意思?」

「這裡有很多居民無法體會在山間湖畔坐上好幾個小時,用魚竿垂釣的浪漫情懷,不過他們認為那些魚是他們自己的,可以在餐桌上享用。」

「他們把炸藥丟進湖裡?」

「等冰融化以後。」

「這樣做不是違法的嗎?」

克隆利揚起雙手表示抗辯:「我說過了,我什麼都沒看見。」

「對,你什麼都沒看見,你只是住在這裡而已。你不會也有炸藥吧。」

「只用來建車庫,我打算建一個車庫。」

「好吧。那於默的槍呢?看起來很先進,還配備望遠瞄準器什麼的。」

「是很先進。於默是獵熊高手,直到他半盲為止。」

「我看見他的眼睛了,發生了什麼事?」

「顯然他的兒子朝他潑了一杯強酸。」

「顯然?」

克隆利聳了聳肩:「只有於默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兒子在十五歲那年失蹤,不久之後,他老婆也跟著失蹤。但這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搬來這裡。從那時起,於默就一個人住在山區,他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甚至不看報紙。」

「他們是怎麼失蹤的?」

「你說呢?於默的農地周圍有很多懸崖,可能一個不小心就掉下去了。而且還有大雪。他兒子的鞋子在一場雪崩之後被人發現,但那年雪融之後,並沒有發現他兒子的屍體。像那樣在雪地里掉了一隻鞋子是很怪異的事。有人認為他兒子遇到了熊,可是據我所知,十八年前這裡沒有熊。另外也有人認為是於默乾的。」

「哦?為什麼?」

「這個嘛……」克隆利說,尾音拖得老長,「他兒子的胸部有一條醜惡的疤痕,大家都認為是於默造成的。這跟他老婆凱倫有關。」

「怎麼說?」

「他們父子倆都想爭奪凱倫。」

克隆利看著卡雅詢問的眼神,搖了搖頭:「這些都是在我搬來之前發生的事。羅伊·史迪勒是這裡最資深的警官,事發之後他前往於默家,但歐特和凱倫都在家,而且說法一致。他們說兒子去打獵,卻沒回來,但那時是四月。」

「四月不是打獵季節?」

克隆利搖了搖頭:「從此以後,再也沒人見過他兒子。第二年凱倫就失蹤了。大家認為凱倫悲慟欲絕,所以跳下懸崖,一了百了。」

卡雅察覺到克隆利的聲音中帶有些微顫抖,但判斷應該是葡萄酒的作用。

「你怎麼認為呢?」她問道。

「我認為那是真的,於默的兒子死於雪崩,在雪堆下窒息而死。雪融之後,他的屍體流進湖裡,希望是跟他母親一起長眠於湖底。」

「聽起來是比遇到熊的說法好多了。」

「呃,正好相反。」

卡雅抬眼望著克隆利,只見他眼中毫無笑意。

「被雪崩活埋,」他說,目光漫遊到窗外,望著紛飛的大雪,「那種黑暗,那種孤獨。身體動也不能動,冰雪就好像鐵鉗一樣鉗制住你,嘲笑你想掙脫的努力。你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一旦無法呼吸,你會驚慌無比,怕得要命。這是最恐怖的一種死法。」

卡雅喝下一大口酒,放下酒杯。「你在雪裡躺了多久?」她問道。

「我覺得應該是三小時,也許是四小時。」他說,「他們把我挖出來的時候,說我被困在裡頭十五分鐘,再多困五分鐘就會一命嗚呼。」

服務生走到桌前,問他們是否還要點別的東西,再過十分鐘就是最後點餐時間。卡雅說不用了,服務生將賬單放在克隆利面前。

「於默為什麼要帶槍?」卡雅問道,「據我觀察,現在並不是打獵季節。」

「他說是為了自衛,以免碰到掠食的猛獸。」

「這裡有嗎?有狼?」

「他沒跟我說他指的是什麼猛獸。對了,據說到了晚上,他兒子的鬼魂會在平原上徘徊。如果你看見他,就要小心,因為這表示附近可能有懸崖,或可能發生雪崩。」

卡雅把酒喝完。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多坐一會兒,再喝一點兒。」

「謝了,亞斯拉克,我明天得早起。」

「哦,」他說,眼帶笑意,搔了搔頭髮,「這樣聽起來好像我……」他頓了頓。

「什麼?」卡雅說。

「沒什麼。我想你在奧斯陸應該有丈夫或男朋友吧。」

卡雅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克隆利凝視著桌面,靜靜地說:「呃,看吧,鄉下警察不勝酒力,開始胡言亂語了。」

「沒關係,」卡雅說,「我沒有男朋友,而且我喜歡你,你讓我想到我哥哥。」

「可是?」

「可是什麼?」

「別忘了,我也是貨真價實的警探,我看得出你不是遁世者。你有心上人,對不對?」

卡雅大笑。通常她對這種問題不會多做回應,但也許因為她喝了酒,也許因為她喜歡亞斯拉克·克隆利,也許因為自從艾文死了以後,就沒有人可以讓她說說心裡話。再說他是個陌生人,奧斯陸又遠在天邊,他不會跑去跟她生活圈裡的人說這種事。

「我戀愛了,」卡雅聽見自己說,「我愛上了一個警官。」她將水杯湊到嘴邊,掩飾因心生困惑而產生的狼狽感。奇怪的是,她在聽見自己說出這句話之後,才認知到這是事實。

克隆利對她舉起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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