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基加利市

盧安達首都基加利市的機場雖然小,卻十分現代化,而且管理良好,相當出人意料。但哈利的經驗告訴他,通過國際機場,通常只能看出這個國家的一點兒端倪,甚至完全看不出來。比如說,印度孟買的機場平靜有效率,紐約的肯尼迪國際機場偏執而混亂。通關隊伍稍微往前移動,哈利跟著前進。室內溫度相當宜人,他卻感覺汗水從棉質薄襯衫底下的肩胛骨之間流下。他回想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機場看見的人影。他在奧斯陸搭乘的班機降落史基浦機場時誤點,他只好在機場走道上流汗奔跑,奔過一扇扇登機門,趕搭飛往烏干達首都坎帕拉市的班機。登機門依照字母和數字排列,數字越來越大。他奔越走道時,眼角餘光掃過一個人影,那人影有點兒熟悉。他處在背光位置,人影又太過遙遠,因此他並未看清臉孔。他趕上了飛機,成為最後一名登機的旅客。登機之後,他做出結論:很顯然,那人影並不是她。這種事發生的概率有多高?那人影身旁的男孩不可能是歐雷克,歐雷克不可能長那麼快。

「下一位。」

哈利走到窗前,遞出護照、入境卡、從網上列印下來的簽證申請表和簽證申請費六十美元。

「公務嗎?」海關人員問道,哈利和海關人員目光相觸。那是一名男性海關人員,身材高瘦,膚色黑得可以反射燈光。可能是圖西族人,哈利心想。如今圖西族控制了盧安達國界。

「對。」

「要去哪裡?」

「剛果。」哈利說,接著用當地名稱說明他要去的國家。

「是剛果·金 。」海關人員糾正說。

海關人員又指了指哈利在飛機上填寫的入境卡:「這上面說你要住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飯店。」

「只有今天晚上,」哈利說,「明天我就要去剛果,在戈馬市住一個晚上,然後再經過這裡回家,從戈馬市來這裡的車程比金沙薩市短。」

「祝你旅途愉快,大忙人。」身穿制服的海關人員露出熱誠的微笑,在哈利的護照上啪的一聲蓋了章,交還給他。

半小時後,哈利填妥大猩猩飯店的住宿登記表,簽了名,拿到房間鑰匙,鑰匙上掛著一隻木質大猩猩。哈利躺上客房床鋪,這時距離他離開奧普索鄉的家已過了十八小時。他凝視床尾呼呼作響的電風扇,電風扇雖然旋轉得歇斯底里,卻似乎沒吹出什麼空氣。他知道今晚是睡不著了。

司機請哈利叫他喬就可以了。喬是剛果人,說一口流利的法語,英語卻十分蹩腳,他是戈馬市挪威救援組織的聯絡人替哈利雇來的。

「八十萬。」喬說,他駕著路虎越野車,開上坑坑窪窪卻仍能完全發揮功用的柏油路面,曲曲折折地行駛在綠色草地和山坡之間,山坡從上到下都種滿作物。有時喬會大發善心,踩下剎車,避免撞到在馬路上行走、騎單車、搬貨物的人,通常這些路人都會在車子即將撞上他們的最後一刻躍開,保住性命。

「胡圖族在一九九四年只花了四星期就殺了八十萬人,他們只因為對方是圖西族人,就攻擊自己的同胞和老鄰居,用大砍刀亂砍亂殺。電台宣傳說,如果你的丈夫是圖西族人,那麼你身為胡圖族人,就有責任殺了他。好多人沿著這條路逃跑……」喬朝車窗外指了指,「屍體成堆,有些地方根本無法通行,禿鷹高興得不得了。」

路虎繼續行駛,車內一片靜默。

車子經過兩名男子,他們抬著一根杆子,杆子上綁著一頭大型貓科動物,孩童跟在後頭跳舞歡呼,用棍子戳刺那頭死了的大貓。它身上的毛皮已被太陽晒乾,出現一塊塊黯淡色斑。

「他們是獵人?」哈利問道。

喬搖搖頭,瞥了後視鏡一眼,夾雜著英法語回答說:「被車撞死的,je crois(應該沒錯),那隻大貓幾乎不可能被獵殺,它很罕見,活動地域很廣,只在晚上獵食,白天躲起來,融入環境。我想它是非常寂寞的動物,哈利。」

哈利看著男男女女在農地里工作,有時路上會出現重型機具,或有工人正在修路。車子駛進山谷,哈利看見一條正在興建中的高速公路。身穿藍色學校制服的孩童在野地里踢足球,準備射門。

「盧安達是個好國家。」喬說。

兩個半小時後,喬往擋風玻璃外伸手指去:「那是基伍湖,很美,很深。」

偌大的湖面似乎映照著上千個太陽,湖的另一頭就是剛果民主共和國,四周有山脈聳立,一朵白雲繚繞在山峰間。

「雲不是很多,」喬說,彷彿知道哈利的思緒,「那座是殺人山,也就是尼拉貢戈火山。」

哈利點了點頭。

一小時後,他們越過邊界,朝戈馬市前進。路旁坐著一名男子,身穿破爛外套,用急切渴盼的目光凝視著前方。喬轉動方向盤,小心地在泥濘路的坑洞之間行駛。他們前方是一輛吉普車,負責操作機關槍的軍人坐在車上,左搖右晃,用冰冷疲倦的眼神看著他們,飛機引擎的怒吼聲從他們上空傳來。

「聯合國部隊,」喬說,「帶來更多槍支和手榴彈。剛果金武裝部隊的恩孔達將軍逼近戈馬市,來勢洶洶,很多人都逃走了,變成難民,說不定范布斯特先生也逃走了,我很久沒看見他了。」

「你認識他?」

「每個人都認識范布斯特先生,但他身體里有巴馬古亞。」

「巴什麼?」

「Un mauvais ésprit(惡靈),惡魔。他會讓你渴求酒精,帶走你的情感。」

空調裝置噴出冷氣。汗水從哈利的肩胛骨之間流下。

車子停在兩排棚屋之間,哈利發現原來這裡是戈馬市的市中心。人們在幾乎難以通行的小路上,在商店之間匆匆來去。黑色大圓石沿著棚屋周圍堆疊,作為地基。地面看起來有如堅硬的黑色冰層,灰色塵埃在空氣中旋繞,瀰漫著腐臭的魚腥味。

「Là(那裡)。」喬說,指了指棚屋之間唯一一棟磚房的大門,「我在車上等你。」

哈利下車時,注意到街上有幾個男子停下腳步,對他隱隱投來危險的目光,不帶任何警告意味。那些男子知道攻擊行為在缺乏警告之下比較有效。哈利直接朝大門走去,並未左顧右盼,表示他知道自己來這裡要做什麼,也知道要去哪裡。他敲了敲門。一次、兩次、三次。該死!大老遠跑來這裡卻……

大門打開一條縫隙。

縫隙間浮現出一張爬滿皺紋的白色臉龐,對哈利投以詢問的目光。

「埃迪·范布斯特?」哈利問道。

「Il est mort(他死了)。」男子說,聲音粗啞,聽起來彷彿是死前發出的咯咯聲。

哈利還記得學校教的一些法文,聽得懂男子說埃迪已經死了。哈利試著用英文說:「我叫哈利·霍勒,是香港的賀曼·克魯伊介紹我來找范布斯特的,我對利奧波德蘋果有興趣。」

男子的眼睛眨了兩下,將頭探出門外,左右查看,又把門打開了些。「Entrez(進來)。」他說,示意哈利入內。

哈利低頭進入低矮門框,及時彎曲膝蓋,因為裡頭的地面比外頭低了二十厘米。

屋內除了有焚香的氣味,還有一種熟悉的氣味,那是老人喝了好幾天酒所發出的甜膩臭味。

哈利的眼睛適應黑暗之後,發現那個矮小虛弱的老人身穿優雅的酒紅色絲質睡袍。

「你說的是北歐口音,」范布斯特用英語說,口音很像比利時偵探赫爾克里·波洛。他將一根香煙插進雙唇之間夾著的黃色煙嘴:「讓我猜猜看,你絕對不是丹麥人,可能是瑞典人,但我想你是挪威人,對不對?」

一隻蟑螂從埃迪背後的牆壁縫隙之間探出觸角。

「嗯。你是口音專家?」

「只是消遣而已,」范布斯特說,覺得受寵若驚,開心不已,「像比利時人這種小國的國民,必須學著以外在而不是內在來判斷。賀曼最近如何?」

「他很好。」哈利說,朝右望去,看見兩雙百無聊賴的眼睛正看著他,一雙眼睛來自裱框的肖像,肖像人物留著灰色長須,鼻子堅挺有力,頭髮甚短,衣服上有肩章、鏈條和佩劍。除非哈利看走了眼,否則那應該就是利奧波德國王。另一雙眼睛屬於床上側躺的女子,只在臀部蓋著一張毯子,上方的窗戶光線落在她嬌小柔軟的年輕乳房上。她露出一絲微笑,響應哈利的點頭示意,同時露出一顆大金牙,在白色牙齒之間十分顯眼。女子絕對不可能超過二十歲。哈利在女子細腰後方的牆上看見一根被敲進龜裂灰泥的螺栓,螺栓上垂掛著一條粉紅色手帕。

「這是我太太,」矮小的比利時人說,「呃,其中一個太太。」

「范布斯特太太?」

「差不多。你想買蘋果?你有錢嗎?」

「我想先看貨。」哈利說。

范布斯特走到大門前,吱的一聲打開,朝外窺去,然後關上並鎖緊:「只有司機跟你來?」

「對。」

范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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