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性手槍

上了年紀的旅館老闆將手指按在頭巾下方的額頭上,陷入沉思,雙眼用力盯著卡雅,看了好一陣子,然後拿起電話,撥打一組號碼,用阿拉伯語講了幾句話,掛上電話。「要等一等,」他說,「也許行得通,也許行不通。」

卡雅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兩人坐在狹長的櫃檯桌子兩側,看著彼此。

電話響起。旅館老闆接了起來,仔細聆聽,一語未發,掛上電話。

「十五萬。」他說。

「十五萬美金?」卡雅不可置信地說。

「是港幣,小姐。」

卡雅在心裡計算了一下,十五萬港幣相當於十三萬挪威克朗,大約是她被授權可動用金額的兩倍。

午夜過後,卡雅找到男子時,已將近四十小時沒有合眼。她在H區徘徊了三小時,經過一個個旅館、咖啡廳、小吃店、按摩店、禱告室,並畫出地圖。最後她來到一家最便宜的廉價旅館,住在這裡的是來自非洲和巴基斯坦的外籍勞工,裡面沒有房間,只有一個個小隔間,沒有門、沒有電視、沒有空調設備、沒有隱私。大夜班雜務工讓卡雅進來,看著她遞來的照片,看了很久,又看著她手上拿著的一百元鈔票,看了更久,然後才朝其中一個隔間指了指。

哈利·霍勒,她心想,找到你了。

哈利平躺在床墊上,呼吸幾近無聲,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眉紋。他正在睡覺,右耳下方突出的頷骨顯得更為明顯。卡雅聽見其他隔間傳來男人的咳嗽聲和鼾聲。天花板在滴水,水珠滴落到磚地上,發出不悅的嘆息聲。接待處的霓虹燈發出冰冷的藍色亮光,透過隔間入口射出長形光線。卡雅看見窗前有個衣櫃,床墊旁有張椅子和一個裝了水的塑料瓶。隔間里有股又苦又甜的氣味,猶如燒焦的橡膠味道。奶瓶放在地上,旁邊是個煙灰缸,上頭有根煙屁股依然冒著煙。她在椅子上坐下,看見哈利手中拿著某樣東西。那是一團油膩膩的黃褐色物體。卡雅在擔任巡邏警員的時期見過很多哈希什,因此知道那樣東西並不是哈希什。

將近兩點時,哈利醒了過來。

卡雅聽見他的呼吸節奏出現些許改變,接著他的眼白就在黑暗中閃爍。

「蘿凱?」哈利低聲說,旋即又沉沉睡去。

半小時後,哈利睜大雙眼,吃了一驚,環視四周,立刻伸手往床墊底下摸去。

「是我,」卡雅輕聲說,「卡雅·索尼斯。」

躺在她腳邊的哈利停止動作,倒回床墊。

「你來這裡幹嗎?」他呻吟一聲,聲音濃重,充滿睡意。

「來接你。」卡雅說。

哈利哈哈一笑,閉著雙眼:「接我?還不死心啊?」

卡雅拿出一個信封,傾身向前,遞到哈利面前。哈利睜開眼睛。

「這是機票,」她說,「飛往奧斯陸的機票。」

哈利又閉上雙眼:「謝了,我要留在這裡。」

「既然我找得到你,他們遲早也找得到你。」

哈利並未回應。卡雅等待著,聆聽哈利的呼吸聲和水珠滴落的嘆息聲。哈利又張開眼睛,揉揉右耳下方,以雙肘撐起身體。

「你有煙嗎?」

卡雅搖了搖頭。哈利掀開薄被,站起來走向衣櫃。他住在亞熱帶地區,肌膚卻相當蒼白,身體瘦到連肋骨都清晰可見,就算從背後也看得出來。他的體形顯示他曾經是運動型身材,如今肌肉都已萎縮,只剩蒼白肌膚下的鮮明黑影。他打開衣櫃。卡雅看見他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甚是訝異。他穿上T恤和牛仔褲——昨天他穿的就是這身衣服——接著勉強從口袋裡拉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哈利穿上夾腳拖鞋,從卡雅身旁走過,打火機發出叮的一聲。

「走吧,」他經過卡雅身旁時輕聲說道,「去吃晚飯。」

時間將近凌晨三點,重慶大廈里的商店和餐廳都已拉下灰色鐵卷門,只有李元餐館還開著。

「你怎麼會跑來香港?」卡雅問道,看著哈利。哈利正用一種不優雅但有效率的方式,將閃閃發亮的冬粉從白色湯碗塞進口中。

「搭飛機來的。你冷嗎?」

卡雅下意識地將雙手從大腿底下抽了出來。「可是為什麼要選擇香港?」

「我本來要去馬尼拉,香港只是過境而已。」

「你去菲律賓要幹嗎?」

「跳進火山口。」

「哪一座火山?」

「呃,你能說出哪座火山的名字?」

「一座都說不出來,但我最近讀過,菲律賓有很多火山,有些是在……呃,呂宋島?」

「不錯嘛。菲律賓一共有十八座火山,其中三座在呂宋島。我想爬的是馬榮火山,它的高度有兩千五百米,是一座複式火山。」

「複式火山十分陡峭,是由噴發的熔岩不斷堆積形成的。」

哈利停止咀嚼,看著卡雅:「馬榮火山近代有噴發記錄嗎?」

「有很多次。有沒有到三十次?」

「根據記錄,一六一六年以來,它已經噴發過四十七次,最後一次噴發是在二〇〇六年。總共奪走至少三千條人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累積的壓力爆發了。」

「我是說你。」

「我是在說我啊。」卡雅覺得自己似乎在哈利臉上看見一絲微笑,「我爆發了,在飛機上開始喝酒,所以在香港被請下飛機。」

「香港有很多飛往馬尼拉的班機。」

「我發現馬尼拉有的香港都有,只是少了火山而已。」

「比如說?」

「比如說距離挪威很遠。」

卡雅點了點頭。她讀過雪人案的報告。

「最重要的是,」哈利用筷子指了指,「香港有李元冬粉。嘗嘗看,這冬粉好吃到會讓你想申請移民。」

「冬粉和鴉片?」

如此開門見山並不是卡雅的風格,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咽下她天生的害羞個性。為了完成此行目的,她必須孤注一擲。

哈利聳了聳肩,專心吃冬粉。

「你會定時抽鴉片?」

「不定時。」

「為什麼要抽?」

哈利開口回答,嘴裡還有食物:「這樣我才不會喝酒。我是個酒鬼。這是香港勝過馬尼拉的另一個優點,這裡的吸毒刑責比較低,監獄也比較乾淨。」

「我知道你有酒癮,可是你也有毒癮?」

「請定義毒癮。」

「你必須吸毒嗎?」

「不是必須,而是我想。」

「為什麼?」

「為了麻木我的感官。我怎麼好像在應徵一份我不想做的工作,索尼斯?你有沒有抽過鴉片?」

卡雅搖了搖頭。她去南美洲自助旅行當背包客時,抽過幾次大麻,但並不特別喜歡。

「但中國人抽過。兩百年前,英國人為了平衡貿易逆差,從印度進口鴉片到中國,輕而易舉就把半數中國人變成毒蟲。」哈利用空著的手彈了一下手指,「中國當局十分理智,禁止鴉片輸入,於是英國人發動戰爭,只為了把中國人全都變成毒蟲,好讓他們乖乖歸順英國。這就好像美國人在海關沒收了一些可卡因,於是哥倫比亞人跑去轟炸紐約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認為身為歐洲人,我有責任抽一點兒我們曾經進口到這個國家的害人毒品。」

卡雅聽見自己發出哈哈的笑聲。她真的需要睡上一覺。

「你去買鴉片的時候,我正好在跟蹤你。」她說,「我看見了你交易的過程,你把錢放進奶瓶,再把奶瓶放在路邊,回去拿的時候,裡面裝的是鴉片。是不是這樣?」

「嗯,」哈利說,滿口都是冬粉,「你以前在緝毒組待過嗎?」

卡雅搖了搖頭:「為什麼要用奶瓶?」

哈利伸展雙臂,高舉過頭,面前的湯碗已碗底朝天。「因為鴉片會發出惡臭,如果把鴉片球放在口袋裡或包在錫箔紙里,緝毒犬就算在擁擠的人群中也聞得出來。放回來的奶瓶里沒有錢,這樣就不會有小孩或醉鬼在交易期間把奶瓶拿走,以前有過這種事。」

卡雅緩緩點頭。她看見哈利開始放鬆下來,因此只要再繼續努力就行了。一個人若是很久沒用母語說話,一碰到同胞就會說個不停,這是人的本性。她繼續往下聊。

「你喜歡馬?」

哈利咬著筷子:「不怎麼喜歡,它們很情緒化。」

「可是你喜歡賭馬?」

「我喜歡,但我的惡習並不包括賭博成癮。」

哈利微微一笑。卡雅再度覺得哈利的微笑讓他變了個人,變得有人味、容易靠近、充滿孩子氣,令她聯想到先前在棉登徑瞥見的雲層之外的天空。

「長期來說,賭博是一種勝算很低的策略,但如果你沒什麼可以輸,它就是唯一的策略。我把我所有的錢和一些不屬於我的錢,全都賭在一場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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