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親人何以成仇家

與當初蕭寶寅投魏的情形大不相同的是,北魏上層對蕭綜的到來給予極高的禮遇。北魏皇帝元詡親自召見了他,任命他為司空,封高平郡公、丹陽王。北魏上層對蕭綜的待遇,完全按照一個番王的級別。蕭綜索性把名字都改了,改為蕭贊。他來到那套北魏皇帝獎勵他的豪華的花園別墅,忽然痛聲大哭。誰也不清楚他複雜的內心,因此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而哭。蕭綜隨即為蕭寶卷設立靈堂,進行公開祭拜。北魏的很多上層人物,包括胡太后都相繼來到蕭綜為蕭寶卷設立的靈堂,為那位死去二十多年的南齊末代皇帝舉行公祭。要說是出於政治的目的,但在今天的人們看來的確是可笑至極。就像當年蕭寶寅一樣,蕭綜向北魏朝廷請求立即派他十萬大軍,他要殺回南方,殺到建康,替父親蕭寶卷報仇。

由於蕭綜的投敵,一度到手的彭城再度落入北魏之手,梁武帝蕭衍這一次本輸大了,「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蕭綜此前所帶領的五千兵馬幾乎全部被殺或被俘。只有陳慶之帶著他的人完整回到了建康。

許多年來,南北雙方就像發了瘋似的你打過來,我打過去,打了多少年,也不見有真正的贏家。南梁或北魏,說著同一種語言,承繼著同一種文化,同屬於一個中華版圖,然而在當時,國家的概念相當模糊,這樣的好處是,當被現實政治逼急了,就可以投奔另一個國家集團,誰給我最大的利益,誰就是我的君主,何必要在一棵樹上弔死?當初南梁江州刺史陳伯之是如此,現在的北魏彭城守將元法僧也是如此。只有極少數人堅持忠君的士大夫氣質,寧可死,也不事二主。在當時蕭綜帳下的兩位文職官員,一個叫祖恆之,一個叫江革。當蕭綜投奔北魏,北魏大軍攻進彭城,蕭綜的五千軍隊潰不成軍時,祖恆之和江革不幸都做了北魏人的俘虜。聽說祖恆之的文筆不錯,於是他被分配到北魏安豐王元延明的帳下做了秘書長之類的角色。江革第一次見元延明便說:「真是對不起,我的腿腳不怎麼好使,恕我不能下拜。」元延明倒也開通,既然腿腳不好,那就不拜吧。但是,京城一位有名的工匠給我製作了一把很名貴的銅壺,你們兩位,誰替我作一個銘文刻在上面呢?江革王顧左右而言他,於是這個任務就落到祖恆之的名下。祖恆之覺得很光榮,因為那個銅壺十分名貴,而刻在上面的銘文是可以傳世的。元延明走後,江革立即朝祖恆之啐了一大口,說:「無恥啊,你受南梁朝廷的大恩,現在不幸而做了俘虜,不覺羞恥,反而要替索虜撰寫銘文,還想著流傳後世。我看你如果真的寫了,傳給後世的,就只有罵名了。」祖恆之覺得江革罵得有道理,便不再寫。元延明聽到報告後不能理解,於是便命令江革必須替他寫一篇關於彭城的創始者彭祖老人的紀念文章。江革堅決不肯提筆。元延明大為憤怒,他命令士兵將這個老頭兒給綁起來吊打二十軍棍。江革面帶微笑說,我江革活了快六十歲了(當時六十歲算是長壽了),即使今天能死,又有何惜?元延明看著這個倔強的老頭,搖了搖頭走了。

說完被俘北魏的兩個南梁文化人,再說說被南梁俘虜的北魏一位大將的事。早在幾年前,北魏大將元略就在一次戰役中被南梁俘獲。與江革的遭遇不同,元略在南梁受到的待遇一點也不比他在北邊的差,就是為了報答這個,元略著實為南梁打了幾次勝仗。注意了,元略受南梁派遣去打的是自家的軍隊,這支軍隊過去曾經被元略統帥過。元略為南梁打了勝仗,梁武帝蕭衍就讓做更大的官,給予更高的賞賜。但元略終究思鄉心切,每日只是啼哭,就像人們所說的「如喪考妣」。梁武帝蕭衍實在捨不得放走他,等到江革與祖恆之被北魏俘虜後,梁武帝就派人與北邊談判:用你們的元略大將軍換我們的江革和祖恆之如何?北魏居然同意了,沒等元略回到洛陽,胡太后就趕緊發布詔書,任命元略為司空大將軍,並封他為義陽王,決不計較元略曾經被俘且替南梁人打仗的經歷。相比起來,北方游牧民族對於忠君和愛國的理解與南梁的確有很大的不同,北邊的認人,南邊的認事。這或許就是南北文化的差異所在。

蕭綜的叛變投魏,在南梁引起的震動不亞於一場地震,吏部立即奏請取消蕭綜的蕃王資格,將他的名字永遠從皇家的名簿上剔除,並且將蕭綜留在建康的兒子蕭直改名為「悖」,以提示人們,這一宗的先人曾有過可恥的叛變悖德行為。蕭衍陰沉著臉一言不發,但他還是提起筆來,在吏部的奏請上作了批複。這實在是一個奇恥大辱,一個別人的兒子,而且是一個被推翻的前朝皇帝的兒子,現在的皇帝竟然將其當作兒子育養了二十多年。梁武帝蕭衍將所有的恥辱都發泄到那個早就被冷落的吳淑媛的身上,立即就將她逐出東宮,還本民女。但過了十天,梁武帝蕭衍忽然又有所悟,不僅將吳淑媛重新召進宮內,恢複了蕭綜的一切被除掉的番號,而且還將蕭綜不到十歲的兒子封作永新侯。蕭衍這樣做的目的是明顯的,他想以此來挽回自己的名譽:那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蕭綜就是他的兒子。他也想以此感動一時糊塗,遠投北魏的蕭綜,讓他重新回到南梁的懷抱。

蕭綜並沒有回到南梁的懷抱,另一個人卻極其狼狽地回來了,這個先前逃到北魏請求政治避難,卻又不得不回到建康來的人就是蕭六爺的兒子蕭正德。蕭正德在北魏極盡表演,他先是拜見蕭寶寅,但卻被蕭寶寅轟出大門,他接著又去找北魏皇帝元詡,元詡倒想留下他。但蕭寶寅卻挑撥說,一個南梁皇帝的侄兒,因為失去太子的地位而投奔北朝,這樣的小人值得信賴嗎?於是他被元詡轟出了宮廷。據說他在氣急敗壞之際,殺了一個無家可歸的野小孩,然後將這個野孩子的屍體扛到北魏的宮殿外,說這個孩子是他的兒子,並企圖以此感動北魏朝廷。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掉那個可憐的野孩子,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演出這樣一場苦肉計。大約他在想,我連親生的兒子都不要了,你們還不接納我嗎?南北朝就是一個荒唐的時代,荒唐的人自然層出不窮,而荒唐人的思維方式是所有正常人無法理喻的。

總之,雖然蕭綜沒有回來,蕭正德總算回來了。失去了個兒子,總算撿回來一個侄兒。梁武帝蕭衍對蕭正德的歸來表示了發自內心的感動,他哭著,將這不爭氣的侄兒痛罵了一頓,然後恢複他原有的王爺蕃號,一切又重頭再來。

然而蕭正德仍然是蕭正德,這個經歷了一番北逃和南歸的王爺仍然不惜降尊紆貴,與建康街頭一幫地痞流氓們攪混在一起,竟然干起打家劫舍的勾當。

對於這個兒子的胡作非為,蕭六爺看在眼裡,帶管不管。而且這麼多年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這個兒子身上。就在不久前,他與侄女蕭玉姚的不倫之戀被人密報到武帝那裡。他原以為三哥會立即就要了他的命的,但是,在一次兄弟之間難得的相見時,蕭衍只是不動聲色地警告了他的六弟幾句,而且絕不提那件醜聞。然而越是這樣,蕭六爺越是膽戰心驚。就像現代相聲中的「摔靴子」,當第一隻靴子摔下地後,那第二隻靴子越是遲遲未曾摔下,越是讓人心驚膽戰、徹夜不眠。

倒是那個玉姚公主似乎沉不住氣了,現在,她已經被這樁不被任何人看好,也不被任何親人接受的戀情折磨得痛苦難忍。古人視男人為陽,女人為陰。女人向來被認為是陰柔而善良的,但是,當一個女人被激蕩的愛情(哪怕是不倫之戀)折磨得難以自己時,這個女人會有火山爆發般的能量,會做出讓人吃驚的舉動。

有一天,很久沒有見到父親的蕭玉姚忽然讓人捎信給尊敬的父皇,說她實在是太想念父皇大人了,而且,她現在病了,她希望父親能垂憐於一個自幼失去母親的女兒,父皇大人可憐的女兒現在斗膽請求父親能前來看她。

天下的父親,沒有不疼愛自己的親生兒女的,尤其是像梁武帝蕭衍這樣一個以慈愛作為自己人格修養的父親,雖然他是一位皇上。看到長女永興公主的信,蕭衍甚至在一時間有些慚愧。對於這個自幼失去母愛的長女,他一直很少關心。現在,當生病的永興公主提出要見父親時,作為父親,他實在沒有理由拒絕。然而細心的丁貴嬪卻多了一個心眼,當蕭衍離開東宮前往永興公主的寢宮時,丁貴嬪立即進行了嚴密的布置。

那天的情形的確讓漸近晚年的蕭衍傷痛至極,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親生的女兒永興公主,因為一樁不倫之戀,竟然要將父親送入死地。就在蕭衍沉浸在父女團聚的快樂之中,在他專心地傾聽著永興公主訴說著婚後的寂寞和對亡母的思念時,裝扮成宮女的殺手拔出了刀子。這時,那事先受丁貴嬪安排而埋伏在四周的侍衛們一擁而上,雙方的搏鬥並不對等,只幾個回合,殺手被制服了。永興公主知道惡行敗露,慌忙跪倒在地,請求父皇饒她不死。當蕭衍得知他的親生女兒之所以要以愚蠢的方法殺掉他,只是要讓她的六叔取而代之時,他對人間的情愫真正是絕望了。

很多年後,當蕭衍被一個叫侯景的人困在禁宮內,當在他飢餓和寒冷中回首往事時,他實在不能明白,以仁慈和大悲作為自己立身根本和治國方略的他,怎麼會落到所有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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