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一朝文武,皆是詩人

梁天監六年(公元507),由當代大儒賀煬等人歷時六年修訂的《五禮》中的《嘉禮儀注》及《賓禮儀注》共249條修成,而由明山賓等人修訂的另外三禮《軍禮儀注》、《吉禮儀注》和《凶禮儀注》也即將完成初稿。恰好從前線又傳來北伐官兵取得鍾離大捷的消息。這兩件大事讓梁武帝蕭衍喜不自禁,他決定要好好慶祝一番。

四月八日,建康文華殿笙歌曼舞,一派喜慶,蕭衍在這裡舉行盛大酒會,慶祝鍾離大捷。

這是自北伐以來,蕭衍最開心的一天,他的臉上難得地露出輕鬆的笑容。他甚至把五歲的三子蕭綱也帶到文華殿,這對於蕭衍來說,是異乎尋常的事情。人們不明白他為什麼沒有把太子蕭統帶來,而只帶了三子蕭綱來。蕭綱懵懂未開,正是好動、而又對一切充滿好奇的年齡。他一會兒跑到一位老臣面前,伸手去拔人家下巴上的鬍鬚,一會兒又趁人不備,抓一把桌上的果子,然後又迅速跑開。他在殿里穿梭來往,就像一隻活潑的松鼠,又像一隻飛來飛去的燕子,文華殿里的氣氛異常熱烈。

出席這次酒會的人分為兩大陣營,一是文人,一為武將。進入天監之後,雖然時有南北征戰,但南梁總體仍處在和平的環境,加上蕭衍的極力推崇,文學成了品評人物的重要內容,那些馳騁疆場的軍人們便自然退到次要的位置。文華殿里這樣的宴會進行過多次,文人們盡可以發揮自己的才能,作出一首首赴宴詩以取悅於皇上,那些在立國和北伐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將軍們多少顯得有些失落,有些寂寞。這一刻,他們只得自斟自酌,發些無關痛癢的牢騷,也沒多少人在意他們。

文人的陣營又分兩個層次,一是由齊入梁,以當年雞籠山西邸文學集團為中堅的舊友故交,如沈約、任昉、蕭琛、王僧孺、陸倕等;一是新人,如蕭介、張率,劉孺、臧盾,到沆、何遜、王筠、朱異等。這是一個龐大的文人集團,這一龐大文人集團的組成,預示著一個前所未有的文學潮流將洶湧而來。看著文華殿里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蕭衍的興奮甚至超過了剛剛獲得的鐘離大捷。這些人有些蕭衍是熟悉的,有些人則是只知其文,不知其人。於是,任昉在一旁一一指著那些攢動的人頭,向蕭衍介紹:那個人是誰,他寫過哪些詩,作過哪些文;那個那個又是誰,他是哪位名門之後,他們有過哪些恃才傲物的典故,有過怎樣的風流韻事。他指著那個高個兒的年輕人說:「那就是王融的外甥劉孝綽,據說當年王融曾不止一次誇獎當時還是黃口小兒的這個外甥,說天下的詩才,除了我王融,就是我的外甥阿士了。」蕭衍說:「外甥像舅,這真叫有什麼樣的舅舅,就有什麼樣的外甥了。不過朕讀過劉孝綽的賦,的確有大家之氣,難得,難得。」任昉又指著坐在劉孝綽身旁的瘦瘦的年輕人說:「那就是當年衛將軍王儉的侄子王筠,這人現在是在太子府做記室參軍。」蕭衍又說:「王筠的《芍藥賦》寫得很有文才,只是太壓抑了些。這可能與他的家庭境遇有關吧。」任昉又指著一個胖胖的有些禿頂的年輕人說:「那就是曾與范雲詩酬往來,如同父子的何遜了。」蕭衍點點頭,說:「知道了。那時候,范彥龍有六十了吧,而何遜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以文會友,忘年之交,難得,難得呀。」說著,就誦起范雲的詩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如雪。」任昉立刻就續上何遜的和詩:「蒙蒙夕煙起,奄奄殘暉滅。」這正是當年范雲與何遜相和的詩句,現在誦起來,仍別有一番滋味。蕭衍說:「可惜呀,范彥龍過世了,否則,他今天該是多麼高興呀。」提起舊日的老友,蕭衍免不了有些傷感,任昉立即將話題轉移,說:「劉孝綽天監初捲入一樁賄賂案中,其實是代人受過,何遜也是丁憂期剛滿,目前還沒有合適的事情可做。太子有志於編纂文選,是否將劉孝綽和何遜二人召入東宮,以協助太子編纂文選?」蕭衍立即就說:「好啊,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蕭衍的視線落到坐在角落裡的兩個悶頭喝酒的少年,問:「那兩個少年郎在哪裡見過,他們那樣喝酒,只怕要醉。」順著蕭衍的手指看去,任昉說:「那個大一點的就是人們所說的日誦一詩的吳江張率;小的叫劉孺,劉孝綽的堂弟。」蕭衍立即說:「想起來了,那年劉孺到士林館應試,沈約對他極其賞識,一定要朕親自召見他。當時曾命他以李為物,即席作文,他當場口誦《李賦》一篇,沒有一句停頓,四座皆稱為奇才。」

任昉給蕭衍介紹著在場的每一位老臣和新人,讚賞著他們的詩名,如數家珍地數落著他們的軼聞典故。蕭衍興奮得難以自禁,說:「五百年來最優秀的文人們,都集中在朕的文華殿了吧。北伐已經結束,短期內不會再有仗打,我希望開創一個文治的時代。」任昉說:「臣相信,五百年後,後世人能夠記住的,就是劉宋的武功,陛下的文治了。」

曼妙的江南音樂奏起,隨著輕快的節奏,窈窕的宮女們一邊歌唱,一邊跳起歡快的舞蹈。蕭衍興之所至,他離開座席,踱到那彈奏古琴的樂手身邊。樂手低著頭退了出去,蕭衍坐到那架古琴前。他調整了一下思緒,在他的眼前,是三月的江南,是采菱的女子,是曼妙的春歌,是歡快的人群。他輕輕地撥動琴弦,隨著一陣抒情的慢板,樂曲的節奏開始加快,變成一陣輕鬆的快板。所有的文武大臣都熟悉這段樂曲,那正是皇上根據自己的詩歌譜曲的《採蓮曲》,於是,文武大臣們擊著掌,隨著皇上的琴聲,歡快地唱了起來:

遊戲五湖採蓮歸,發花田葉芳襲衣。

為君艷歌世所希,世所希。

有如玉,江南弄,採蓮曲……

此刻,蕭衍的眼前是那片草地,是謝家姐妹爽朗的笑聲,是謝采練活潑而歡快的琴聲。蕭衍已完全沉浸在那首樂曲里,他的眼裡閃動著淚花,一滴淚珠落到琴弦上,在顫動的琴弦上濺發開來。沒有一個人能知道他內心的衝動,那種酸澀而甜蜜的衝動,只有蕭衍自己能夠品咂出其中的滋味。終於,他在古琴上結束了最後一個滑音,雙手放落到膝上,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

激動的文武大臣們大聲地呼喊著:「萬歲!」「萬歲!」「萬歲!」

御宴的一個節目結束,按照以往慣例,接下來,將要以酒作詩。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樣,沈約成為這場節目的主持人。沈約走到人群中央,說:「戰爭結束了,然而我們不能忘記英明的皇帝陛下親自指揮的這次北伐,不能忘記在北伐中英勇獻身的南梁將士們。為此,我草擬一首小詩,以拋磚引玉。」於是,沈約揮舞著雙手,用他的吳儂方言吟詠起一首《從軍行》:

浮天出滄海,束馬渡交河。雪縈九折嶝,風卷萬里波。維舟無夕島,秣驥乏平莎。凌濤富驚沫,援木闕垂蘿。玄埃晦朔日,白日照吳戈。晨裝豈轟警,夕壘詎淹和。

沈約的詩,獲得一片喝彩。蕭衍說:「沈尚書的《從軍行》寫得極有氣魄,是難得的一首征戰詩。朕也有詩一首,在此不揣冒昧,還請各位愛卿評點。」說著,就詠出一詩:

止殺心自詳,勝殘道未遍。四主漸懷音,九夷稍革面。世治非去兵,國安豈忘戰。釣台聞史籍,岐陽書記傳。

沈約立即說:「是以殺止殺,還是以心制殺,英明的皇帝陛下給了我們最好的回答。受皇上剛才這首詩的啟發,臣還有一首《樂未央》獻之。」

沈約的《樂未央》如下:

億舜日,萬堯年,詠《春歌》,歌《採蓮》,願雜百和氣,宛轉金爐前……

蕭衍對沈約的這首《樂未央》同樣給予極高的評價,說:「『原雜百和氣,宛轉金爐前』好。朕的天下,就是要揉雜百和之氣,熔煉出萬世不變的治世箴言。」

沈約知道自己的詩正好寫出欲調和儒、釋、道三家之術,建立一個安定繁榮的南梁天下的蕭衍的心思,頓時就有幾分得意。但他還是謙虛地說:「論起詩名和詩品,陛下在當年的竟陵王府就拔居鰲頭,陛下的詩是幹將比邪,臣的詩是浮葉草露。」

蕭衍說:「沈尚書對詩韻頗有研究,又有四聲音韻學,以四聲定韻,音律調和,平仄分明。今天文華殿里詩人云集,不能只是朕與沈尚書唱雙簧戲。朕建議,請沈尚書從他的名作中分出詩韻,在座各位可依沈尚書分發的詩韻作詩一首,依前例,作得好的,有賞,作不出的,罰酒。」

沈約說:「皇上的建議甚好,這樣,今天的御宴就不致冷清了。」

現場氣氛熱烈起來。於是,沈約要來紙筆,將他的名詩《高山賦》分出詩韻,做成紙鬮,然後由大家自由抓鬮,再依紙鬮上的音韻現場作詩。

五歲的蕭綱覺得這玩法很新鮮,於是就搶著第一個去抓紙鬮,結果那上面寫著「古、浮」。有人成心起鬨,便逗蕭綱說:「既然皇子第一個抓到,那就請皇子第一個作詩。」

蕭綱回頭看了看父親,小眼珠轉了轉,隨即吟出一詩:

池萍生已合,林花發稍稠。

風入花枝動,日映水光浮。

五歲小兒的詩,自然博得一片叫好之聲,蕭綱有些得意,只是看著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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