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

掌管樞密的大臣徐勉將三份卷宗分別放到皇上的案前醒目位置。徐勉是范雲極力推薦的大臣,正如范雲所說,徐勉為人謹慎,辦事認真,又熟悉各種典章制度,蕭衍對這位辦公廳主任、高級秘書十分滿意。現在,徐勉將三份卷宗放到他的案前,一定另有深意。

這三份卷宗,都是高最法院大理寺亟待處理的三宗大案要案。一份是關於益州地方官員張文休私放國庫糧備被羈押在案的;一份是武康縣令何遠抗拒朝廷、拒交公糧被判死刑的;另一份是關於丹陽縣令吉瑞勾結變民,妄圖暴動,等待秋後問斬的。三份卷宗,三宗大案,定的全是死罪。蕭衍仔細地看了這三宗大案的卷宗,第一個引起他注意的是張文休私放國庫糧一案。

這是發生在去年九月的事,成都一個叫張文休的官員利用進京運送國庫糧備的機會,竟然將國庫備糧沿途分發給災民,總數約在一萬擔左右。張文休一到建康,御史台立即將張文休逮捕。張文休也對自己的行為供認不諱。但據他說,當他的運糧船每到一處時,目睹碼頭上聚集了成千上萬的災民,甚至有人吃人的現象發生,張文休於心不忍,便命手下將所運國庫糧食熬成稀粥,向災民賑施。張文休的案子證據確鑿,事實清楚,被下到大獄,準備秋後問斬。

蕭衍似乎並未多加斟酌,便在張文休案的卷宗上批道:「我南梁朝廷難得有如此愛民如子之官員,若定死罪,天地不容。」事後,他還對徐勉說:「如果朕是張文休,朕也會這麼做的。」

張文休很快被從死囚大獄中放出,不久,又被破格提拔到司農卿(國家農業部)任散騎常侍。

蕭衍開始批閱第二份卷宗。蕭梁初建,國庫空虛,公糧儲備就尤為重要。雖然去年以來各地均發生不同程度的洪澇災害,但各地的公糧都已交足,唯獨武康縣令何遠未交一粒一米。何遠甚至放出這樣的話來:餓死一百個朝臣並不足惜,餓死一個百姓事關重大。對於何遠這樣公然對抗朝廷的地方官員,歷朝歷代,均是死罪。但是,徐勉卻將這宗案件重新提起,並擺到皇上的案前,顯然另有自己的觀點。

蕭衍當即批複:「何遠拒交公糧事實清楚,抗拒朝廷說法不確。」命發下重報。

事隔不久,廷尉卿蔡法度將何遠一案重新向皇上報呈:何遠的武康縣未交公糧的確屬實,但去年武康縣發生歷史上最大的洪澇災害,全縣糧食幾乎絕收,武康縣卻沒有一例災民餓死的報道同樣也是事實。報告稱,何遠拿出自己多年的積俸,又將夫人的陪嫁等悉數變賣,所得錢款託人到鄰縣購買糧食用以賑災,並動員各中小地主將家中積糧全部獻出,以解饑荒。

關於何遠抗拒朝廷的報告,系根據吳興太守王彬的陳述。原來去年秋天,王彬到各縣巡視,其他各縣都搭設了供帳,準備了豐富的食品接待上峰,而武康縣只能拿出「糗水」(用炒熟的稻米磨成粉,做成粉湯)招待王彬。對於這樣的接待,太守已大為不悅,而等太守離縣時,何遠所送供奉只是一斗酒,一隻鵝而已。何遠對這樣的供奉似乎也略有愧意,他請求太守大人恕罪。王彬說:「晉時有陸納僅以一茶一果敬獻丞相謝安,您的禮品已超過了陸納,你就不必為自己的寒酸而慚愧了。」

聽了徐勉的報告,蕭衍禁不住動了真情,並落下一滴淚來。他當即在何遠一案的文書上批道:「如此清廉,何遠何罪?」像張文休一樣,何遠不僅被從死囚中放出,不久,又被破格提升為宣州太守。

對於丹陽縣令吉瑞勾結變民,妄圖暴動一案,因事關重大,蕭衍決定暫放一旁。

在一次早朝後,蕭衍說:「古人說,偏聽偏信,獨斷的結果只能是專橫。朕今後做的事情,有對的,大家支持,不對的,大家儘管批評。只有這樣,朕才不至於像東晉時的司馬倫,被人稱為昏君,更不至於像蕭寶卷一樣,落得個身首異處。從今往後,凡天下百姓,有對國家有益的建議,也都可向朝廷提出。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而非帝王的天下。」

天監二年(公元503)七月的一天,建康信訪局公車府門前出現兩隻大木箱子,一書「謗木」,一書「肺石」,吸引得建康市民一批批圍來觀看。

據說是在堯的時代,帝宮門前曾豎起一根丁字形木架,以吸納天下人的意見,此木被稱為「謗木」;而在舜的時代,百姓們可以站在帝宮門前的一塊肺形巨石上鳴冤叫屈,其聲音通過肺石的振動,一直傳到宮裡。謗木和肺石,意在一個朝廷對民主所敞開的大門,意在這個朝廷原始的親民意識。

公車府門前謗木、肺石二函剛剛擺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便在那肺石函旁一連幾日地默然靜坐。靜坐的少年成了公車府前一道風景,引得一批批市民圍來觀看。終於了解到,少年名叫吉彥,父親正是那位被下到死獄的丹陽縣令吉瑞。少年稱,父親因秉公辦案,得罪了州官,遭到陷害,被打入死獄。此前他已給公車府投書十多封,詳述父親遭人陷害的始末,但卻一直沒有迴音。現在,他只想請求皇上允許他代父而死,以洗清父親的罪名。十多天過去了,公車府的官員們出出進進,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靜坐的少年。其實,並非公車府的官員們熟視無睹,而是都知道,吉瑞的案子已報到皇上那裡,既然皇上都沒發下重審,看來就已成鐵案了。

直到有一天,公車府前發生一起不大不小的騷亂,吉瑞的案子才被重新提起。

那一天,恰逢尚書左僕射沈約來公車府調研,有兩名操外地口音的少年撥開看熱鬧的人群,其中一人撿起一塊石頭,就朝那謗木、肺石砸去,口中罵罵咧咧,引得公車府人一涌而出,要拿他治罪。兩名少年,一瘦一胖,那瘦的尤其激烈,說:「皇上英明,卻被下面一幫子人糊弄著。不把情事鬧大了,皇上又怎麼知道下面的事情?」說著又要動粗。

公車府的官員說:「小小年紀,口出狂言,這謗木、肺石是朝廷用來聽取百姓意見的,自設立以來,收到近千封投訴,公車府都分門別類地送到各相關部門,怎麼就糊弄人了?」

瘦個少年說:「我們從丹陽來,吉縣令的案子我們早就聽說了,說他勾結變民妄圖暴亂,變民是誰,捉到沒有?如果捉到了,有口供沒有?有勾結的證據沒有?這些都不清楚,就將人下到死獄,這不是誣陷是什麼?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麼?奇怪的是,吉彥公子往這肺石函中投了十多封信,居然石沉大海,這謗木、肺石函豈不是擺設嗎,既然這樣,要它何益?」

公車府官員說:「吉瑞的案子複雜,連廷尉卿蔡大人都難以了斷。今天沈尚書親自過來,就是為的這件案子。你二位還是少管閑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兩位少年相互狡黠地一笑,仍是那瘦個兒說:「拿人錢財,為人消災,朝廷設立這些機構,拿著百姓的稅收,卻不替百姓辦事。一個普普通通的案子,弄得如此複雜,要公車府何用,要大理寺何用,要吏部何用?都是一些飯桶機構,不如我們大家衝進去,一把火將這公車府燒個乾淨,免得糊弄人。」

人群越聚越多,有人開始往公車府涌去。眼看事態擴大,公車府的官員有些膽怯,便求那兩個外地少年說:「有話好好說,事情是你倆鬧起來的,還是請你二位去把事態平息。事情鬧大了,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瘦個少年說:「除非沈尚書親自出來,否則今天的事情就沒有了結。」

事情鬧到這個份上,尚書左僕射沈約終於露面了。及至問過姓名,沈約知道這兩個少年大有來頭。張率的祖父張永是劉宋時的右光祿大夫,朱異的父親朱選之在南齊做過吳平縣令。兩人雖然年少,卻因為詩文俱佳,在建康的知名度已經很高了。

「早就聽說你們雖極具才情,卻性情頑劣,果然就鬧出這樣的動靜來。今天我沈約要是不出面,怕這公車府真要被你二位一把火燒個乾淨。」沈約說時,語氣極其嚴厲。

直到這時,那矮胖的少年張率才開口說話:「平原明山賓先生讓我們前來建康拜訪沈尚書,可沈尚書的家人總是不肯引見。」說著就呈上當代大儒明山賓的信。

沈約說:「我明白了,你們是為了要見我,所以才製造出如此動靜?」

朱異說:「也不全是,吉瑞的案子,早就該結了,現在卻仍然把人羈押在死囚牢里。這位吉公子在公車府前坐有十多天了,也沒有人肯親自過問一下,這難道不是公車府的失職嗎?」

沈約將二人引進公車府,及至看過明山賓的信,語氣才緩和下來。據沈約說,吉瑞的案子的確複雜,牽涉到尚書省的某位大人。但這個案子幾天前還是由廷尉卿蔡法度大人呈報到皇上手裡,自己就是皇上親自差來公車府調查此案的,可見皇上對這起案子非常重視。

張率說:「明山賓先生說,沈大人不僅是一代辭宗,更是極愛人才,所以才推薦我二人前來拜見沈大人。」

「張公子的詩,我早就讀過,」沈約說著,便隨口誦起張率的詩:「『夜寒湛湛夜未央,華燈空爛月懸光;從風衣起發芬香,為君起舞幸不忘。』還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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