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禪讓,禪讓

禪讓,禪讓,禪讓究竟是個什麼?

據說堯年老時,四岳推舉舜為繼承人,堯對舜考核了三年,覺得舜能夠勝任,便愉快地與眾人一起完成了對舜的權力交接。舜逝後,用同樣推舉方式,傳位於治水能人禹。

多麼文明的權力交接,傳位人與繼承人彼此間是多麼溫良敬恭謙讓!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直到三國時,魏文帝曹丕在接受當了多年傀儡的漢獻帝劉協禪讓後,忽然說了一句感慨萬端的話:「舜禹受禪,我今方知。」曹丕知道了什麼,他沒有說,但後人通過曹丕對傀儡皇帝漢獻帝劉協的強權脅迫過程,似乎也就明白了他知道了什麼,也知道所謂堯舜禪讓的儒家神話到底是個什麼。

似乎是從堯舜開始,禪讓成為一種風尚,成為中國儒家社會權力交接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直到很久後,人們才通過一些零星的異類書籍知道,舜是通過陰謀發動政變,用武力囚禁了帝堯父子,從而奪取了帝位。而且不僅如此,舜一上台就對忠於帝堯的政治勢力進行武力清除,殺人如麻。

生活在一個洪水泛濫的澤國大地,晚年的舜自感力不從心,他有心要將權力交給下一位能人鯀,但卻總是感到鯀的強大會危及自己既得的利益,他以血腥的手段殺了鯀,卻不得不將治水的任務交給鯀的兒子,另一個治水能人禹。對舜的仇恨像一口濃痰一樣死死堵在禹的胸間,但為了治水,他不得不強抑殺父之仇。禹的「三過家門而不入」,何嘗不是一種對在強權脅迫下苟活的自虐。禹通過非人的努力,疏通了九河,禹也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終於,禹逼使舜以禪讓的方式將權力最終交到自己的手裡。

禪讓從來都只是一種借口,從來就沒有傳說中的那樣溫馨,那樣充滿了人情味兒。西漢時期的王莽在經過多年的權力角逐後,再也不能滿足權臣的名分,開始步步緊逼,欲問鼎於漢室的最高權力。他先毒殺了自己的女婿平帝,立兩歲的宗室子弟為帝,並將其名字改為孺子(想起魯迅的「俯首甘為孺子牛」)。公元25年,王莽終於不再滿足去做一個攝政王,於是廢除自己建立的兒漢新政,自己取而代之。然而可笑的是,當禪讓大典結束之後,王莽居然走下金殿,拉著那位孺子的手哭得一塌糊塗,說,我是多麼想輔佐你到你能夠親政為止,無奈天命不可違呀,上天一定要我代漢而立,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在長達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中,禪讓的把戲在一些人之間一演再演。東晉王朝在窮途末路中不得不偏安於江東,雖然在淝水之戰後頂住了北魏人的南下攻勢,但後來又幾乎命喪於權臣的內亂。歷史讓一位叫劉裕的人來收拾殘局,劉裕用武力擊敗了篡位的桓玄,雖然保住了晉王朝的暫時苟活,但東晉王朝也到了最後的時刻。劉裕是晉室的驅狼者,也成為晉室的掘墓人。權力頂峰上的劉裕當然不再滿足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尷尬地位,他想跟前輩受禪的曹丕、司馬炎學習,卻又一時難以出口。有一天,他請部屬們喝酒,先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說自己如何逼退毀滅晉室的虎狼,成為再造晉室的第一功臣。

接著他話鋒一轉,說依目前這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但卻位極人臣的現狀恐怕並非好事,因此他是多麼想辭去晉朝廷的一切爵位,到京師養老去啊。他的部屬們終於明白了劉裕的意思,於是有人連夜帶著起草好的禪位詔書去找晉恭帝司馬德文。這個被劉裕捏在手掌里的晉末皇帝倒是一個暢快人,他沒有像一些前輩一樣在不得不交出權力時哭哭啼啼,他似乎早就明白會有這一天,於是不僅痛痛快快地在禪讓詔書上籤了字,並且還說了一通「早該如此」的漂亮話。永初元年(公元420),劉裕了遂心愿,自立為帝,國號為宋,南朝從此開始。

歷史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卻總不出某種輪迴。從南齊開國皇帝蕭道成,到齊明帝蕭鸞,雖然各個通過政變的方式推翻了前政權,卻無一例外地打著禪讓的旗號。

禪讓是一件文明的外衣,它的好處就在於遮掩了政權交割過程中的一切血腥和暴力,一切被迫和無奈,而使這過程溫情脈脈,充滿了和平文明的中國味道。

讓我們再回到對蕭衍的敘述上來。齊中興二年(公元502)三月,齊和帝蕭寶融自江陵到達姑孰,而這時的建康,蕭衍早已完成了禪讓前的一切輿論和組織上的準備。齊和帝眼看著南齊劫數已盡,便不得不在那份早就被人擬好的禪讓詔書上簽字,表示願將一切國之神器禪讓於蕭梁時代。十五歲的蕭寶融含著淚在禪讓詔書上籤完字後,仍特別給新主蕭衍寫了一封可憐巴巴的信,表示願被貶為庶人,過一種普通的生活,從此不再過問朝事,並請求將姑孰作為他此生的棲息之地。

和帝的書信連同禪讓詔書一併被人送達建康,蕭衍讀罷和帝的信,禁不住彈下幾顆淚珠。在那一刻,他似乎真的生起一絲惻隱之心,他甚至打算將地處邊陲的巴蜀之地作為蕭寶融安養此生的最後領地,但隨即遭到包括沈約在內的很多人的反對。

當蕭衍徵求他最信任的部下范雲意見時,范雲卻一直低頭不語。無奈之下,蕭衍只得提議通過擲骰子的方式來決定和帝的命運。這種類似兒童般的遊戲,在當時卻只是唯一可以選擇的方式。沈約自告奮勇地充當了製作骰子的工作,小皇帝的「除」或「留」,就只有憑藉蕭衍那隻天意之手了。

儘管很多人都在事後對沈約的骰子充滿了懸疑,但和帝的生命還是就此結束在這一年的三月。當派去姑孰的人將一塊生金呈於和帝時,十五歲的少年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豪氣,他說,我死不需要金,有酒即可。於是,他把自己灌得爛醉,然後便躺到床上,在昏迷不醒中讓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蕭寶融的死,為一個朝代的結束划上一顫顫微微的句號。一個王朝結束了,歷史還在繼續。

聽到和帝「急病」而死的消息,蕭衍當眾大哭(忽然想起齊明帝蕭鸞的哭)。蕭衍派出特別代表前往姑孰,對蕭寶融的死表示最深切的悼念,下令給予最高規格的厚葬,並正式封他為「巴陵王」。

和帝死後,宣德太后下達了最後一道詔書,詔書說,齊和帝效法前代舊例,要把天下禪讓給梁。發布詔書的當天,宣德太后派尚書令王亮等人帶上皇帝的玉璽恭恭敬敬地送到蕭衍的大司馬府,算是正式完成了權力的交接。

當一切齊備之後,蕭衍再一次鄭重表示,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禪讓,讓他去做皇帝,無異於叫他去死。如果說剛進建康時蕭衍曾表示過同樣的姿態多少還有幾分真誠的話,而現在的姿態,則只是一種過場戲,是一代代禪讓中必須的過場。於是,王珍國等攜180位大臣集體上書,表示擁戴。當然又是一種形式,但形式是必須的。

齊中興二年,也即是梁天監元年四月初八(公元502年4月30日),建康南郊,三十九歲的蕭衍登上一方特意而建的祭壇上,舉行神聖的登基大典,宣布他的帝國從此建立,改齊中興二年為梁天監元年,(取自《尚書》:「天鑒其德,用集大命」)。國號為梁。從這一天起,人們開始稱他「梁武帝」。去年的一個時候,當蕭衍向他的方外密友陶弘景詢問將來的帝國以何名國號時,陶弘景於是就說了「水丑木」三個字,正合了民間「水丑木,作天子」的童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年蕭道成滅劉宋王朝開國稱帝時,一開始所定的國號即為「梁」,只是後來,蕭道成聽從了一個相士的「金刀利刃齊刈之」的話,遂改國號為齊。誰也不會想到,二十四年後,一個叫蕭衍的人在歷史的機遇中橫空出世,而梁朝取代的,正是蕭道成當年用鮮血打下的帝國。

蕭衍的宣布帝國誕生的這一天是佛教中釋迦牟尼的降生日,據說此前三千多年的這一天,在古印度北方的一個小國的王宮裡,一個未來的教主誕生了。他誕生的那一刻,天空布滿了祥瑞的雲彩。那未來的教主剛一降生到這災難的大地,立即一手指地,一手指天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蕭衍選擇在這一天宣布他的帝國的誕生,似乎也有著特別的意義。

彷彿是對這新生帝國的某種紀念,從四月開始,一連數月滴雨未降的建康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大雨淹沒了附近的秧田,沖毀了鄉村的堤壩,遭成方圓百里的洪澇災害。直到登基大典的前一天,大雨仍持續不停。無奈中,人們只好請來了山中道士陶弘景,陶弘景領著三百名道士在南郊日夜作法。初八的清晨,一連下了八天的大雨終於住了,雲隙中露出一方藍天。驚喜的人們因此而對這位山茅山道士奉若神明。

這天上午,整個南郊萬頭攢動,南梁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一千名道士和一千名僧人分別為蕭衍帝國的誕生舉行盛大的祭天儀式。蕭衍身穿特製的服裝,服裝上由四十八位工匠綉出一條金色的飛龍,在眾人的山呼萬歲聲中,蕭衍發表他的施政演講。他說,「天命不於常,帝王非一族,唐謝虞受,漢替魏升,爰及晉、宋,憲章在昔……」蕭衍強調,皇天的授命不同,自古以來帝王就不是一家一族的專利。堯禪位給舜,漢被魏取代,後來晉、宋也都是照章辦事,所以蕭梁代齊不僅是順天應人,也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