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皇子們的惡夢

蕭鸞已經不能去奉天殿接見朝臣,但是,例行的庭訓卻照常進行。

正福殿里,站成一排的十六位皇子表情木訥,各懷心思。蕭寶興是長子,既是庶出,又有廢疾,因此從來就沒想過有一天要去做皇上。他倒是希望父親就這樣活著,父皇多活一天,他樂得在親王的位置上多享受一天清福。次子蕭寶卷在蕭鸞稱帝不久即被立為太子,他巴不得父親天黑前就死,他好在第二天一早就登上奉天殿。其他皇子沒有一個不希望蕭鸞早死,免得每天都這樣規規矩矩地站在這裡,聽那該死的老頭有氣無力、千篇一律的訓示。

「你們想過沒有,朕要是死了,你們會怎麼樣?」蕭鸞幾乎每天都重複著這樣的問話。

十六位皇子相互看看,誰都說不出什麼話來。他們大概在想,死了就死了,死了還會有怎樣呢?

「朕死後,如果有人要篡位,會把你們的人頭一個一個都砍下來的。」

皇子們又相互看看,接著就把目光投到太子蕭寶卷身上。他們想,如果真有人篡位,首先殺掉的是太子,至少,自己會比太子後死。

蕭鸞又說:「朕已替你們掃清了許多障礙,可以確保你們百年無虞,你們再幫朕想想,還有誰在暗地裡與朕作對,還有誰在想著謀逆稱帝?」

皇子們又相互看看,再把目光投向蕭寶卷。在他們看來,這樣高深的問題還是應該由太子來考慮。反正自己不做皇帝,又何必去費那個腦筋,動那種心思?

蕭寶興覺得自己畢竟年長些,總不能讓父皇失望,於是便衣衣呀呀地啟發兄弟們,讓大家說說還有誰該殺的。

現場仍然一片沉默,皇子們誰都想不起還有什麼人沒有挨刀。看著這些年齡不一,性格不同的皇子,蕭鸞忽然有了一股惻隱之心。他覺得自己平時對皇子們管束得太嚴厲了,皇子們見到他,就像老鼠見到貓。蕭鸞將臉上的表情略為放鬆,說:「你們都坐下吧,坐在朕的身邊。」他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兒子們,他所有的努力,難道不正是為了子子孫孫嗎?皇子們像是得到大赦,一個個席地而地,孩童的天性也一下子顯露出來,十一個皇子你搗我一下,我搗你一下,平日里死氣沉沉的正福殿立即就有了一絲生氣。

第十位皇子蕭寶嵩忽然聽到從緊挨著太子蕭寶卷身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他想,該不會是這傢伙把他平時玩的老鼠帶到正福殿了吧。他搗了蕭寶卷一下,蕭寶卷就把一隻毛茸茸的東西塞到他手裡,蕭寶嵩平時最怕鼠,他的手一接觸到那東西,立即就像被蛇咬了一口,嚇得大叫起來,那隻老鼠倉惶逃竄,一下子就鑽到第十一皇子蕭寶貞的褲襠里。蕭寶貞捂著褲襠,臉都嚇白了,終於大哭起來。現場一片混亂,看著這難得的場面,蕭鸞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露出難得的笑容。

太監們七手八腳,終於將那隻該死的老鼠拿下,正福殿又被一股沉悶的空氣籠罩著。蕭鸞說:「阿貞,你連一隻老鼠都怕,將來要是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怎麼辦?」

蕭寶貞原本年幼,又經剛才的驚嚇,他看著父親,半天也回答不上話來。第三位皇子蕭寶玄便代弟弟回答:「為什麼要殺他?他又不是太子。」

蕭寶卷惡狠狠地說:「等著吧,不等叛軍打進宮來,我第一個就殺了你。」

蕭寶玄說:「你敢,到時候,說不定誰殺誰呢?」

兩位皇子當著父親的面一句一句爭吵著,接著就扭在一起,撕打起來。蕭寶興趕緊把他們拉開了。

蕭鸞看著皇子們當著他的面爭吵、撕扯著打架,不僅沒有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久違的笑容。蕭鸞平時不苟言笑,他一笑,真比哭還難看。第九位皇子蕭寶攸見兄弟們都不說話,便冒冒失失地說:「我看蕭坦之該殺,有一次我在宮裡遇到他,他竟然說,他要是有女兒,就招我為駙馬。」

皇子們都笑起來,蕭鸞哼了一聲,笑聲戛然而止。蕭鸞說:「講得好啊,阿攸將來能鎮守一方。」

第八皇子蕭寶融說:「我看徐孝嗣該殺,我看著那老頭就是一副該殺的相。」

「沈文季陰陽怪氣的,我看該殺。」

「王敬則該殺,王敬則早就想謀反了。」第十一位皇子蕭寶貞終於從剛才的老鼠事件中走了出來。童言無忌,蕭寶貞一開口,就讓蕭鸞吃了一驚。蕭鸞趕緊制止其他皇子的七嘴八舌,說:「說說看,你怎麼看出王敬則要謀反?」

蕭寶貞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蕭寶興示意兄弟們:不知道的事,就不要亂說。

蕭寶貞說:「有一次做夢,夢裡王敬則拿了把刀,一直抵到我的胸口。我嚇醒了。」

「夢裡的事,你也當真?」

「我也有過相同的夢,不過殺我的不是王敬則,而是沈文季。」

蕭鸞說:「不說夢中的事,要說就說現實中的事。有知道王敬則情況的嗎?」

蕭寶寅說:「有一回王敬則喝醉了,吹他是異人異相,還說他生下來時頭上有兩鼓角,可惜不是龍角。他這不是想做皇帝嗎?」

「我也聽他吹過,他說他幼時有一次伏在草眾里打兔子,結果蟲子爬滿他一身,他說那樣子就好象披了件龍袍。」

皇子們對王敬則的懷疑一箭中的,道出了蕭鸞一慣的隱憂,王敬則看起來的確是草包一個,但他總記著當初蕭衍說的話:一個草包能坐上大司馬的交椅,該不是一個平常人物。他記得蕭衍還說,將來不管什麼人代蕭昭業行南齊大業,王敬則必然要給他尋些麻煩。蕭鸞倒在枕頭上,是啊,該殺的太多了,這些該殺之人,一個個都像青面獠牙的惡魔,正伸開魔爪,向他的皇子們隨時撲來。

不知哪位皇子叫著:「蕭遙光也該殺,蕭遙光太猖狂了。」

恰在這時,蕭遙光走進宮來,聽到有人叫著要殺他,蕭遙光嚇得腿一軟,就摔倒在地。蕭遙光叫著:「蕭遙光該殺,蕭遙光的確該殺,可殺了蕭遙光,誰來替皇子們保皇護駕?」

蕭鸞向他的皇子們揮了揮手,說:「你們都去吧,記住,不論幹什麼事情,千萬不要落在人後。」

蕭遙光是來向明帝遞呈又一份誅殺舊臣的奏摺。蕭鸞在那奏摺上瞄了一眼,排在第一位居然就是王敬則,餘下有徐孝嗣、崔慧景、沈文季等,連蕭懿、蕭衍兄弟都排在上面了。蕭鸞知道,蕭遙光絕對不是什麼等閑角色。如果有人問,現在他最想除掉的是什麼人,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蕭遙光。但是,他知道他現在正需要蕭遙光。蕭遙光想篡政,要殺大臣;他要為兒孫們掃除障礙要殺大臣,在這個問題上,二人不謀而合。

皇子們來過,都離去了,蕭遙光來過,也離去了。蕭鸞孤獨地躺在病榻上,胡亂地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從宮裡傳來一陣隱隱的琴聲,時斷時續,隨風而轉。幾乎每天傍晚,宮裡總會飄來這樣的琴聲,只是他一般很少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卻因為心情不好而將它忽略了。順風飄過來的樂曲聲凄清婉轉,透出一種艾怨,讓人陡生無奈和感傷。他忽然很想見見這個憂鬱的琴師,他想問問那琴師,在這個春天,為什麼也有如此之多的感傷?

琴師抱著那把焦尾琴,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候皇上的訓示。

「呵,你的琴彈得不錯,它讓人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陛下要卑職再彈一曲嗎?」

「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稟皇上,是卑職的即興彈奏,讓陛下見笑了。」

「很中聽的一支曲子,只是,壓抑了些。」

「卑職這就給陛下彈一支激昂的曲子。」琴師換了一支曲子,但蕭鸞還是阻止了琴師的彈奏。蕭鸞說:「你的曲子總讓人感到落暮和傷懷。你一定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了吧?」

「回陛下,卑職自來到這個世界,就沒有感覺到有什麼愉快的事情。這個世界太鬧了……」

「你叫什麼名字?朕好象在哪裡見過你。」

「陛下忘記了,卑職姓王,名仲雄。卑職手中的這把焦尾琴,還是陛下賜的呢。這可是一把難得的好琴。」說到這把琴,琴師的臉上這才有了難得的笑容。

他終於想起來,琴師是大司馬王敬則的兒子。於是,他想起在一次八關齋戒大會,他一時高興,就將宮中的一把焦尾琴贈給了這年輕的琴師。這些年,王敬則在會稽該吃時就吃,該玩時就玩,偶爾進京,即使是在奉天殿,他也無所顧忌的說著一個鄉下老農才能說出的粗話和笑話,他讓人感覺就是一個草包,一個無所用心的傢伙。蕭鸞稱帝後,又加封他為大司馬,但不論是王敬則還是其他人,都知道這其實又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虛職,王敬則感激涕零,他讓人感覺如果不好好做他的會稽太守,那就太對不起人了。儘管如此,蕭鸞對王敬則一直保持著一種警惕,蕭鸞比誰都明白,王敬則對高、武二帝的情感遠遠勝過與他之間的交往。

「想起來了,你是大司馬的公子。令尊大人一向可好?」

「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古稀之人,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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