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世間絕音

早在當年認識慧超時,蕭衍就開始學習坐禪。慧超告訴他說,坐禪並非死坐,坐禪的目的就是要讓自己把萬緣放下,把一切世俗的慾望拋棄,達到輕安自在的目的。慧超特彆強調說,佛教中的戒、定、慧三法,戒是根本,一個人只有真的決定把萬緣放下,把一切非分的慾念拋棄,他才能輕安自在。但這還是不夠的,他還要在坐禪中讓自己進入一種虛極的原始狀態,在禪定中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只有這樣,才能生髮出那未被開發的智慧潛能,才能讓自己以智慧的眼光去看、去分析這紛繁複雜的世界。

這或許正是佛教向人類貢獻出的一種智慧的修鍊方法,成為很多佛教信徒們每日必修的一門功課。按照慧超的指點,在不長的時間內,蕭衍的禪定功夫達到一定的境界。就像慧超說的,坐禪時,那一顆心看似寂然,但卻是靈動的。人的思維,不可能進入一種絕對靜止的狀態,當雜念來時,千萬不要抑制它。來就讓它來吧,只是,來時,不作追究;去時,不再尋索,來過,又去過,剩下的還會有什麼呢?慧超說,能達到這樣,一個人的禪坐功夫就算是純熟了。

然而這些日子以來,每當他把雙腿盤開,放鬆呼吸,開始禪坐時,他的面前總會亮起一道彩虹。他無法不去追究這道令人眩目的彩虹,無法不去尋索這彩虹的來處和去處。那彩虹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三十多年寂然之心。他知道,謝采練的出現,已經讓他再也無法在禪定中輕安自在了。

這天清晨,陳慶之剛剛打開門,就看到門前拴著一匹高頭大馬。那馬渾身赤色,沒有一根雜毛。「呵呵,這是誰家的馬,多好的馬啊。」陳慶之的叫聲驚動了蕭府的雜役,幾個年輕人出於好奇,幾次要接近那馬,但不等那些人靠近,那馬就一聲嘶鳴,昂起頭來,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勢。陳慶之自幼跟隨蕭衍,對馬同樣有著特殊的愛好,於是翻身上馬,想先騎個痛快。然而那馬騰起後蹄,縱身一躍,在空中打了一個旋,一下子就將冒犯它的人給掀翻在地,引得眾人一陣大笑。

聽到門口的騷動,蕭衍走了出來。奇怪的是,那馬見到蕭衍,就像見到久別的親人。馬溫馴地向蕭衍靠近,用頭在蕭衍的身上親昵地蹭著。蕭衍在馬鬃上發現一封拴在上面的信函,打開信函,見那上面寫著:「美女與馬,是將軍之所愛。美女暫不可得,寶馬則如期而至,好馬識途,良駒歸主,將軍儘管笑而納之。願此寶馬能撫慰將軍一時之失落。」蕭衍將信匆匆收起,他知道,這是一個最能了解他心境的人。蕭衍伸手在馬背上撫摸著,馬渾身皮毛緞子般油滑,心裡便有幾分愛意,但他隨即說:「慶之,將我的牛車趕來,我要上朝去了。」

陳慶之說:「主公,這麼好的馬,不比你那破牛車強十分?您騎著這匹馬去上朝才叫威風呢。」

「叫你去,你就去吧。」蕭衍有些不耐煩地說。

他的部將呂僧珍也說:「主公,你看這馬同你多親,好像與您前世有緣。」

陳慶之生怕蕭衍不肯收下,又說:「馬啊,你若真同我們主公前世有緣,就叫一聲吧。」

陳慶之話音剛落,那馬便頓一頓四蹄,一聲長嘯,真正是宏音激越,聲震四野。陳慶之說:「主公你看,這馬真通人性啊,呂爺說得不錯,這馬就是與您前世有緣。」

那馬的確太好了,蕭衍有心不去看那馬,卻又禁不住向馬走去。那馬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四蹄刨地,刨出一陣塵土,接著又一聲長嘶,似久未出征的將士在等待出征的命令。

呂僧珍說:「主公,多好的馬啊。您就收下吧,別辜負了馬主人的一片好心。」

蕭衍被兩位家人說動了心,於是翻身上馬。那馬騰起四蹄,又一聲長嘯,順著那條大道飛奔而去。耳畔只有呼呼的風聲,路邊的景物紛紛向後倒去。迎著風聲,蕭衍禁不住吟起一首曹操的詩來:

駕六龍,乘風而行。

行四海,路下之八邦。

歷登高山臨溪谷,乘雲而行。

行四海外,東到泰山。

仙人玉女,下來翱遊。

驂駕六龍飲玉漿。

河水盡,不東流。

解愁腹,飲玉漿……

很久以來,蕭衍都沒有像這樣放鬆心情過了,他任那馬載著他一直狂奔,沒有目標,不知終點。不知什麼時候,馬載著他跑到一處郊外,一陣冷風吹來,蕭衍頓時從狂熱中冷靜下來。他知道,今天的事,一定會有人報告到明帝那裡,好事的人們總會因為某一件事而把他列入政敵的名單。他將馬牽到市上,系在一塊拴馬石上,獨自上朝去了。

臨近中午,蕭衍退朝回來,卻不見了那馬,陳慶之急了,問:「主公,那馬呢?」

「已經還給主人了。」

陳慶之急了,說:「那馬是仰慕您的人送與您的,您就是那馬的主人,你怎麼又把它還給人家了?」

呂僧珍也奇怪了,說:「那信上並未寫明主人是誰,主公怎麼把馬還給人家的呢?」

蕭衍說:「我已將馬拴在鬧市,主人自然會來牽走它。」

兩位家人都顯得十分失落,都抱怨蕭衍為什麼不肯收下這麼好的一匹馬。然而事情似乎並沒有結束,第二天清晨,當陳慶之打開大門時,那馬又如昨天一樣等候在蕭府門前。陳慶之高興得瘋了,說:「主公,我說這馬同你前世有緣,你看,它又回來了。」

蕭衍並不相信這馬與他前世有緣,但他似乎再也不好拒絕那未知姓名的朋友的一片深情。這馬的主人說得對啊,美女與馬,都是他所愛。這馬,他收了,可是,謝采練的一顆芳心,他能收下嗎?

蕭衍收下那馬,囑人好好飼養,現在,他決定去採擷愛情,採擷謝采練的一顆芳心。於是,他向明帝請假,說要為父親修葺陵寢。蕭衍從建康城消失了。

半個月後,明帝蕭鸞忽然想起多久沒有見到蕭衍了,於是派人打聽蕭衍的消息。不幾日,有人向明帝報告說,在鐘山腳下,有人見到蕭衍。那裡有幾間茅草院落,坐北朝南,門前溪水潺潺,屋後小橋流水,遠處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春三月里,正是油菜花開放的季節,鐘山腳下一片金光燦燦。又說,蕭衍每天只是讀經、寫詩、畫畫,每當清晨或是傍晚,他會乘坐一吱吱作響牛車,行進在鄉間小路,前往附近的華天寺與老僧慧超下棋,並學習坐禪。

有人說,蕭衍是我南齊難得的青年才俊,怎可以放任他逍遙于山水之間,曠達於朝廷之外?明帝說:「蕭衍的境界非同一般,由他去吧。」蕭鸞甚至還開了一個玩笑,說:「蕭衍雖然有濟世之才,但說起來,他卻是個做和尚的命。」這話當然很快就傳到蕭衍耳里,蕭衍笑了。齊明帝蕭鸞心胸狹窄,又極盡猜忌,朝中人臣隨時都有被害被誅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蕭衍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就是要讓蕭鸞感覺,他不過是一個胸無大志,一心只求清閑自在的山野人物。

所有這一切,當然不會逃過張弘策的眼睛。但張弘策也發現,蕭衍的性格的確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蕭衍對下棋的興趣大減,詩興卻是大發。這期間蕭衍所寫的詩多為樂府詩,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期間蕭衍的詩中對青年男女私情直露而大膽,如「南有相思木,合影復同心。游女不可求,誰能息空陰。」「陌頭徵人去,閨中女下機。含情不能言,送別沾羅衣。」甚至有「纖腰裊裊不任衣,嬌怨獨立特為誰」這樣兩性相悅的詩句。除了寫詩,更多的時候,蕭衍總是獨自凝神,有時候,他沉默得就像一塊石頭。蕭衍是揮戈仗劍的丈夫,又是一個柔情似水的男人。張弘策知道,蕭衍的心中一定藏有什麼秘密了。他去問陳慶之,陳慶之卻笑笑,什麼也沒說。張弘策說:「主公心裡有病,你要為他找一個最好的郎中。」

第二天,陳慶之在市面上為蕭衍買來一架古琴,蕭衍凝結的眉頭終於有了一絲寬鬆。但他嫌那架琴質地不好,於是放倒了院子里的一棵桐樹,費了一番功夫,親手製作了一把古琴。琴制好了,蕭衍調試一下,似乎仍不滿意,那架琴就擱在那裡,再也沒有被他動過。

沒有人知道沉默的蕭衍心裡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只有陳慶之知道,主公的心裡裝著一個放不下的人。但這畢竟不是在吳橋鎮,陳慶之當然不敢將那個人的名字輕易說出。終於有一天,陳慶之說:「主公,我想去一趟吳橋鎮,還有一筆債務沒有了結。」

蕭衍知道他心裡的事瞞不過這個精明的家童,當然也知道陳慶之所說的「沒有了結的債務」究竟是什麼債務,他卻說:「這件事,還是讓我自己來處理吧,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讓我們來說說蕭衍的家事。蕭衍元配妻子郗徽出身高貴,其父親原為太子舍人,其母是齊文帝的女兒尋陽公主。在門第高於一切的時代,出身嬌貴的郗徽自然成了王公貴族競相追求的對象。郗徽幼小的時候,海陵王(蕭鸞篡位後第二位廢帝)曾想納她為皇后,又有安陸王想娶她為妃,但都被郗家婉拒了。但是,這樣一個高貴的公主,最後卻嫁給了當時並不顯貴的蕭家,嫁給了蕭衍,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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