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心有千千結

三月,雨下了有半個多月,終於放晴了。這一天,蕭衍走出草廬,來到父親的陵地。他已經好久沒有活動筋骨了,他脫去寬大的孝服,開始練拳,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

忽然,從附近傳來一陣女子的嬉笑聲。幾個年輕女子追逐著,無所顧忌地打鬧著,一直向這邊跑來。蕭衍上身只穿著小衣,且又來不及退出,趕緊藏到一尊石馬後面,穿好外套,那幾個女子就已經到了蕭順之陵地。蕭衍是退也退不出,躲也躲不及了。

離開村子,離開各自的家,在這片舒展的天空下,這五個出門采蕨的女子似乎早就有一種約定:今天一定要好好地瘋一瘋,鬧一鬧,管他什麼三從四德,管它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人生就像裹著的小腳,難得趁著沒有管束放它一放。這五個女子大的二十五六,小的十三四五,她們將野花胡亂地插在頭上,將樹枝做成花環套在脖子上,她們先是玩一種叫「趕羊」遊戲,玩著玩著,規矩被打亂了,有人不依,有人堅持,於是就鬧了起來。鬧也不是真鬧,成心要發泄一番,放肆一回,於是就你撓我一下,我撓你一下,於是就有了笑聲一片,鬧聲一片。

陳慶之到村子裡打油去了,沒有人前去阻止她們的嬉笑打鬧。蕭衍已無退路,他知道,他一旦從石馬背後走出來,那幾個女子一定會發出一陣驚叫,隨即倉惶逃去。他不想驚擾她們,於是就只好成了一個無奈的偷窺者。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異性了,這五位女子胖瘦不一,年齡各異,但卻是一樣的活潑,一樣的野性,就像這春天的野草,任性地長著,全無節制。

她們瘋夠了,就癱了一般在草地或坐或躺,一點看相也沒有,若是在家裡,不被公婆罵死或被丈夫狠扁一頓才怪。但在這片山坡上,在這片草地上,她們就這麼躺著,全無規矩,全無看相。有人將手帕鋪在地上,擺上從家裡帶來的零食,於是,其他幾個也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糕點或是果蔬,只有最小的那一位什麼也沒帶,大家逗她說:「你就只會吃白食,每回都是這樣。」最小的那一位就說:「看你小氣的,人家還懶得吃你的呢,爹娘這幾天沒在家,我不是在吃百家飯嗎。」老二說:「你不能學著自己做?」最小的就伸出手,說:「瞧我這雙手,它能下廚,它能做飯嗎?」

老三就說:「你只會彈琴,彈琴能當飯吃,將來到了婆家,看你還能這樣悠閑著彈琴。」最小的一位說:「就彈,就彈,彈琴怎麼了,彈琴礙你什麼事了?」說著就翹到一旁,眼淚跟著就下來了。老大去哄她,說:「三姐同你逗著玩呢,當起真來。」老四說:「誰讓她是老小了,都是被爹娘慣的。」老三說:「等什麼時候嫁到婆家,再這麼翹氣,小心丈夫一天捶你三頓。」老小撲哧一聲笑了,說:「怪不得你這麼瘦了,都是我那木匠姐夫一天三頓捶的。」老三要去打老小,老小倏地閃開了,嘴裡只是說:「來呀,來呀。」卻又跑到老大的身邊,狼吞虎咽起來。老大說:「吃慢些,別咽著。」五個女子就這樣吃了起來,吃相也是難看至極。

老四說:「人都說,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偏偏大姐原本是美人坯子,自嫁了大姐夫,二十四五的人了,還是這麼嫩分。」老二說:「誰說不是呢,大姐夫在府衙里當差,雖說不是什麼大官,可家裡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上排場的。」老四說:「你也不必嫉妒大姐,二姐夫開的那片當鋪,在吳橋鎮上還不算是首富?」老二說:「我倒情願像老三一樣,日子緊巴些,卻是出雙入對,就像蝴蝶雙飛。你們只說我嫁了個吳橋鎮上的首富,竟不知道我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老二說著,眼睛就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老大也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要讓我說,還是老三最有福氣,雖說嫁的是個手藝人,可三妹夫為人忠厚實在,對我們老三,捧在手裡怕生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尋遍天下,也難尋到這樣的好男人。」最小的就搗了三姐一下說:「說說看,怎麼個生了,怎麼個化了?」老三說:「你真想知道呀,那就讓爹娘趕緊給你講一個婆家。」最小的就說:「我有婆家了,我的婆家就是琴,琴就是我的知冷知熱的男人,我一輩子就只要它。」老二說:「盡講狠話,世上哪個男子不娶妻,哪個女子不嫁郎。嫁得好與不好,那就是命了。」

老三說:「好歹我們都有婆家了,可老小十四五了,至今未曾嫁得郎君,我們這些做姐姐的可不能眼看著她做老姑娘啊。」

「都是爹娘慣的,挑肥揀瘦,老小的事,難辦。」

「誰求你們管了,誰巴結你們管了?做老姑娘又怎麼了,老姑娘不是人做的嗎?」最小的這回真生氣了。

老大存心要拿小妹開心,說:「女子撫琴,男子配劍,都是人生的大雅。如此看來,也就是蕭大人陵地里的這些石人配得上我們小妹了,今天索性就替小妹做一回媒,讓小妹嫁一個如意郎君。」

姐妹們不想把剛才的沉悶繼續下去,都樂於拿最小的妹妹惡作劇一回,好給這難得的一天再綴上一個快意的結局。老二提議,蒙上老小的眼睛,讓她隨手將花環擲向那些石人,花環套上哪位石人,那位石人就是小妹的如意郎君。小妹看了看那些或英武高大,或俊雅斯文的石人,覺得這遊戲的確好玩,也就默許了。將手帕七手八腳地蒙上最小的那一位的眼,最小的那一位還真配合,將手中的花環隨手一拋,飛出去的花環非但沒有套住任何一個石人,卻偏偏套到一隻石馬的頭上。大家一陣爆笑,覺得一切都是天意,於是吹吹打打,推搡著小妹,一直將她帶到石馬的面前,要讓小妹與石馬成親。

蕭衍知道,他要是再不走出來,那就真讓人說不清了。但那實在是十分尷尬的一幕,無論是蕭衍還是五姐妹,都不願意看到如此的局面。

「讓你們受驚了,」蕭衍抱一抱拳說,「我在這兒練拳,來不及迴避,就只好藏到這石馬的背後,沒想到……」

驚愕的表情同時出現在五姐妹的臉上,隨即,幾個姐妹飛快地向山坡下跑去,老大拉著最小的,老二拉著老四,跑著跑著,那最小的忽然掙開老大的手,站在那裡,看看那隻石馬,又看看眼前的男人,感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在夢裡,卻又分明真真切切。

「對不起,我們不該在這兒胡鬧。」

「應該是我說對不起,讓你們受驚了。我本想等你們離去後再從這條路回我的草廬。」

「讓蕭將軍看我的笑話了。姐姐們總喜歡拿我開心。」少女的臉上現出一片紅暈,這神情讓蕭衍在剎那間有一些迷醉,這是從未有過的,但隨即又恢複了他慣常的冷峻。三月的太陽有些晃眼,這一刻,蕭衍與一個叫謝采練的女子就站在這三月的太陽底下,他們像熟人一樣地聊著,他們全然不顧身後的陵地,全然不顧那在遠處警惕地盯視著這裡的謝家姐妹。蕭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子足可以做他的女兒,但是,這個女子卻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特別。時間彷彿定格在一個永遠的時刻,蕭衍一時有些迷離。

「天不早了,快回家吧,免得父母著急。」

「今天的事,你不會告訴我父母吧。」

「老人家是?」

「我姓謝,家父是本村的員外。」

「多謝老人家賜我兄弟這塊風水寶地,我們弟兄都說等丁憂期結束,就去拜訪他老人家呢,」蕭衍說,「替我向你的姐姐們道歉。」

女子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姐姐們,說:「這麼神聖的地方,是不該這麼胡鬧的。」

「你的琴,彈得真好。」

「讓你見笑了,」謝采練說著,就往山下那條路走去。走沒幾步,又扭過頭說:「我能向將軍要求點什麼嗎?」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將軍能為我再寫幾首曲子嗎?就像《江南弄》那樣的曲子。」

「好的,只要你喜歡。」

直到謝采練飛快地跑走,從他的視線中消失。蕭衍知道,他的心裡已經放不下這個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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