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密謀大計

按照幾千年儒家禮制的約定,父母逝後,做兒子的必須在亡父(母)陵旁守孝三年(至少是兩年零一個月)。三年里,孝子住在陵墓旁一間簡單築就的草廬里,吃著粗糲的食物,過著鰥居節慾的生活,每天所做的事情只是讀書、自省、追思先人。除非朝廷特別的任命,三年內不得參加任何社會事務。守不住這三年孝期的,被視為大不孝。不孝,自然不忠,不忠。又豈能為官宦。

離開喧囂的建康,出離相互傾軋的官闈,蕭衍雖然說不上心如止水,但內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安靜。受父親影響,蕭衍自幼隨順佛教,偶爾,他會去附近的小廟,與老和尚聊一聊紅塵內外的閑事,向老和尚學學禪坐的功夫。好在有棋童陳慶之陪伴在側,煩悶時,就拉著陳慶之下一盤棋(當然也是不合規矩的),隔一段時間,他的部將呂僧珍會給他們送一些生活必需品,順便將建康的街談巷議當作笑話說給他聽,當然還有夫人郗氏的叮囑,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逝去。

有一天,從山下的村子裡忽然傳來一陣古琴聲,打破了草廬的沉靜。那琴聲如水擊溪澗,如風搖竹林,時激時緩,時呼時嘆,將人帶入一種脫塵的情境。他放下書,走出草廬。他聽到的這一段古琴是他熟悉的《舞秋風》,本來是描摹秋之蕭瑟和人生短暫的。一首原本很沉鬱的曲子,但他聽到的卻是一派秋高氣爽,欣喜激越的快板。

丁憂期的生活太單調了,難得聽到這樣的琴聲。陳慶之從蕭衍的臉上看到一種久違的歡欣,他說:「主公,這琴彈得真好。」

蕭衍從琴聲中回過神來,「你喜歡嗎?」

「喜歡,它能讓人從心裡生出高興來。」

「是的,能讓人心裡生出高興的曲子,當然算好曲子了。」蕭衍索性在草地上坐下來,開始認真諦聽那隨風而至的琴聲。

晉時嵇康酷愛古琴,他說:「物有盛衰,而雅音無變;滋味有厭,而樂此不疲。」嵇康是彈著《廣陵散》而臨刑的,樂曲伴著嵇康走完他生命的始終。現在,在這山野之間,這動人心魄的琴聲雖然於他的孝期是那樣地不合時宜,但他卻無法抗拒這樣的樂曲,他知道,他是被那活潑的琴聲深深地打動了。

陳慶之看出,他的主公終於從沉悶中走出了,他知道,他的主公太需要聽聽這樣歡樂的曲子了,太需要這曲子來撫慰沉鬱的內心了。琴聲時而清晰,時而隱約,蕭衍返身草廬,拿起筆寫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蕭衍將一首新詩拿給陳慶之讀。那是一首七言組詩《江南弄》。

其一: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陰,連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躕。

其二:江南稚女珠腕繩,金翠搖首紅顏興,桂棹容與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羅袖,望所思。

其三:遊戲五湖採蓮歸,發花田葉芳襲衣,為君艷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採蓮曲。

……

陳慶之說:「主公,您的詩也能讓我從心裡生出高興來,它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宜興鄉下的農家生活,採蓮,采菱,我彷彿又回到家鄉了。」

「等丁憂期滿,我和你一同去你的老家宜興,去聽真正的採蓮曲。」

「好啊,到時候,我給主公唱採蓮曲,對了,我還會唱放牛歌。主公,我給你唱一段放牛歌吧。」陳慶之說著,就真的放開喉嚨唱了起來:「哎來喲喂,露灑辣椒亮晶晶,哥哥見妹不作聲,想說話,慢吞吞,未開口,轉過身,邊走邊望一樣的心……」陳慶之忽然打住了,現在正是主公的丁憂期,唱這樣的淫詞盪曲是犯大忌的,他嚇得臉都白了,都是那琴聲惹的禍啊!但所幸的是,他從主公的臉上似乎並沒有看到生氣的樣子。

「主公,你不要坐在草地上,露水重了。」

「慶之,你能猜出那彈琴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那琴彈得如此之好,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怕不行吧,一定是個老琴師了。」

蕭衍笑了笑,說:「你相信嗎,這個人年紀不會比你更大。」

「主公,明天我替您打聽一下,看這個琴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們回草廬去吧,我該打坐了。」

後來,每隔一段日子,從山下的村子裡就會傳來一陣琴聲。奇怪的是,不管是什麼樂曲,彈奏者總是將其處理成愉快的而活潑的快板。山泉叮咚,春鳥和鳴,冬去春來的歡悅和冰雪消融後的勃勃生機。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滿了熱情和歡樂,即使是像《憶故人》這樣表現士大夫對塵世的厭棄,對大自然流連的徐緩的慢板,彈奏者也一樣用急促的音型來表達一種迥然不同的蓬勃和激情。

接連好幾天,那琴聲沒再響起。看著蕭衍魂不守舍的樣子,陳慶之知道,主公已離不開那琴聲了。陳慶之說:「主公,那彈琴的人不會是生病了吧。」

「有可能吧。但願他會儘快好起來。」蕭衍說,他知道,自己真的離不開這琴聲了。

有一天,蕭衍說:「慶之,你陪著我守陵,太沉悶了,放你半天假,你去鎮上玩玩吧。」

少年的臉上露出歡快,但他隨即說:「能這樣陪著主公,是慶之的福份,連呂僧珍都說,我的棋這半年大有長進。」

「去吧,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陳慶之高興地到吳橋鎮去了,到了下午,陳慶之剛一進草廬就大叫大嚷:「主公,你說得不錯啊,那彈琴的,果然只比我大一歲,今年才十四歲呢。主公你相信嗎,那是個女娃子,而且,還是謝老員外的女兒,名字叫謝采練。」陳慶之說著,又吐了吐舌頭,他覺得自己又犯忌了,主公的小名是叫練兒,這謝老員外家的女兒什麼名不好叫,怎麼偏偏叫個采練呢?

蕭衍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神情,他遞給陳慶之一樣東西,說:「慶之,今天你不在時,我給你做了一樣東西,它可以吹各種曲子,你悶的時候就吹著玩吧。」蕭衍遞給陳慶之的是一件泥壺樣的東西,泥壺上鑿了幾隻小孔,蕭衍將那泥壺放在唇吹了一段曲子,那聲音帶著一股蒼涼,又讓人感覺一種高遠與厚重。

「真好聽,」陳慶之說,「我知道,這是塤。小時候在老家見人吹過的。」

「正好我寫了幾首懷念老太爺的曲子,你閑時可以學著吹它。」

這天傍晚,從山下鎮子方向又傳來古琴聲,而且,彈奏的正是蕭衍前幾日所作的《江南弄》七首。蕭衍知道,人小鬼大的陳慶之一定將他寫的這幾首譜了曲的詩拿給謝老員外的女兒了。此後的日子裡,幾乎每到傍晚,從村子裡就傳來謝采練的琴聲。陳慶之一定告訴她,他的主公喜歡這琴聲,蕭衍知道,這琴聲是為他而彈奏的,這是一個細心的姑娘。

這是齊鬱林王隆昌元年(公元494年)三月初五,距蕭衍之父蕭順之死已是兩年零一個月,但蕭衍似乎仍沒有結束草廬守孝的意思。夜已經很深了,陳慶之已耐不住疲倦,趴在棋桌上睡著了,而蕭衍卻仍然精神得很。他已經叫醒陳慶之三次了,孩子都是貪睡的,他只得意猶未盡地獨自在枰上擺弄著。這時,廊上的畫眉叫著:「客人來了,客人來了。」

隨著一陣馬蹄聲,已做了尚書令的蕭鸞跨進了草廬。這是蕭衍之父蕭順之逝後,兩人在陵寢的第四次會面。

說起來,蕭衍、蕭鸞,以及已故齊武帝蕭賾,同屬於蘭陵蕭氏後人。劉宋王朝建立之前,蘭陵蕭氏還是一個不起眼的家族,而到了他們的老祖宗蕭思話那一代,憑藉著與皇家聯姻,蘭陵蕭氏逐漸成為高門大族。蕭衍的父親蕭順之與南齊開國皇帝蕭道成既是族兄弟,又是少小時要好的玩伴。建元元年(公元479年),蕭道成利用劉宋皇室之間的相互殘殺,發動宮廷政變,成為南齊的開國皇帝。而在蕭道成代宋建齊的過程中,蕭順之的出謀劃策起了關鍵的作用。為此,高皇帝蕭道成曾當著蕭順之的面對他眾多兒孫說,如果不是這位老翁,就不會有我們蕭家的天下。但是,蕭道成很快就死了,蕭順之後來又卷進第二任皇帝蕭賾父子之間的糾紛,並且錯誤地執殺了齊武帝蕭賾之子蕭子響,引起齊武帝的反感,蕭順之也因此鬱悶而死。

歷史有時候會有相同的契合,當年蕭道成政變,蕭順之成為其最重要的謀士,現在蕭鸞專權,蕭衍在其中充當了積極的角色。

畫眉鳥又叫著:「客人來了,客人來了。」

陳慶之揉著惺忪的眼睛,伺候著茶水說:「你看,每次客人還未進門,這隻鳥老早就報喜了。真是一隻神奇的鳥,老太爺在世時,有一次人家拿一隻鸚鵡要換這隻畫眉,老太爺說,除非你那隻鸚鵡能下金蛋。」

「獅子洞里豈有異獸。」蕭鸞逗弄著畫眉鳥說。

「別聽他胡說,一隻很普通的鳥兒。」蕭衍說。

陳慶之說:「這隻畫眉在老太爺手中就開始養了,老太爺登仙后,這隻鳥不吃不喝,七天七夜,你看,這隻鳥多通人性。」

「你去吧,」蕭衍打發著陳慶之說,「我要與尚書令大人下一盤棋。」

「我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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