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血染宮門

到了後半夜,竟陵王府的人已是寥寥無幾了。

蕭子良打了一個盹,也只是眨一眨眼的功夫,睜開睜,眼前的「帳內軍主」現在就只剩下「八友」中的王融、沈約、任昉、謝朓和陸倕了。到底是西邸文學締結的友情,關鍵時刻,其他人都是靠不住的。蕭子良一感動,眼淚就滾落下來。

年齡最小的陸倕這時已縮在一角睡著了,一綹清亮的口水順著他毛茸茸的唇顎一直流到下巴上。這個少年才子一定在夢中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情,此刻,他正咧開嘴,天真地笑了一下。任昉、謝朓正在復一盤棋,二人小聲地爭論著,似乎對剛剛下完的那盤棋都記得不太牢。沈約捧著一本書,卻是似睡非睡的樣子。只有王融精神抖擻,在一張地圖上點點劃劃。

「元長,真難為你了,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蕭子良說。

王融抬起頭看了一下蕭子良,繼續在那張圖上劃著:「什麼也不要說,我們只管按計畫行事。你看,欲進入雲龍門,必得經過中書省,這是通往東宮的必由通道,到時候,我帶領一百名士兵把守在中書省大門口,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東宮。」

蕭子良打斷了王融有些衝動的敘述,說:「其實,您知道,對於繼位的事,我從一開始就並不十分熱衷。我情願遊離於皇權之外,像當年在雞籠山一樣,與你們這些當今最有才情的文士們在一起多抄寫幾部經書,多輯錄幾部古人的典章詞籍,這是我願意做的事。」

「您錯了,」王融說,「這不過是您的一廂情願。在對方的眼裡,你是一個潛在的敵手,你的存在,本身對他們就是一種威脅。他們不會讓你好好抄寫佛經,不會讓你悠遊詠詩的。這些道理,我說過無數遍了。而且,你該明白,你並不是單個的一人,你的生死,你的利益,牽扯著我們西邸文學派的所有人,這就叫作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是的,王融所說,並非沒有道理,自從當初他們聚會雞籠山後,人們就一直將西邸文學集團當作一個潛在的政治集團。即使是為了當今這些最飽學之士,他也不能束手待斃。

「我,似乎考慮得還不很成熟,呵,還有這份遺詔,會不會留下什麼把柄,讓後人恥笑呢?」

「竟陵王,你就是太過猶豫,從現在起,你已不只是你一人,你的命運,已經與西邸文學集團所有的同僚,包括他們的家人聯結在一起。」王融放下筆,神情中有一絲激憤,這是他慣常的表情。「千秋大業,在此一舉,自古以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

蕭子良說:「不,我是說,萬一事情敗露,這份遺詔,或許會成為朝廷將我們治罪的一條最重要的證據。」

「放心吧,我已經調集了三百名軍士,現在,他們已經被部署在雲龍門、東勝門以及通往東宮的各個大門口,從現在起,任何人都休想進入東宮半步。您請記住,那邊一旦傳出皇上駕崩的消息,必有一場混亂,這時你就立即當眾宣讀遺詔。我再裡應外合,一舉控制整個東宮。」

「三百名軍士,可靠嗎?我覺得少了一點。」

王融說:「足夠了,再說羽林軍首領們只會聽從最高指令,等宣讀了遺詔,您就是皇上,他們敢不聽您的?到時候,就不是三百,而是三千,三萬。」

「還有那些輔佐大臣們,尚書令徐孝嗣,西昌侯蕭鸞,左僕射王晏,大將軍陳顯達,雖然他們對皇太孫繼位都表示擔心,但他們對於誰成為新的皇上,似乎還是很曖昧。」

「那些所謂輔佐大臣,您應該清楚,他們都不過是一些見風使舵的角色,關鍵是我們必須佔盡先機,在氣勢上壓住他們。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該進宮去了。」

蕭子良猶豫著,忽然又說:「我要不要帶一把劍,或者……」

「當然要了,」王融將牆上的一把劍解下來,那劍鞘上鑲著七顆寶石,成北斗七星的形狀,為春秋時伍子胥使用過的北斗七星劍。當年伍子胥過紹關,情急之下,曾將此劍贈予一漁夫,不知怎麼會落到蕭子良手裡。這柄劍昂貴卻並不實用,真打起仗來,並不能派上什麼用場,至多顯示貴族士大夫們高貴的身份。王融將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劍解下,遞與蕭子良,說:「這是家父傳下的劍,它沒有名目,卻削鐵如泥,無比鋒利。現在,我就把它交給您,您請記住,關鍵時刻,這就不是一把普通的顯示身份的配劍,而是一把殺人武器,你就用這武器砍下任何一個忤逆者的頭顱,哪怕他是皇太孫。」

蕭子良握著這把劍,自然想起下午父皇將那把劍讓人遞到他手中,聲色俱厲地問他敢不敢用這把劍去殺人,去殺一切可殺之人時的情形。這一刻,他的手不再顫抖,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和機會都已不多。情況萬分危急,如果需要,他就一定要用這把劍去殺人,去殺一切可殺之人。

「什麼時候出手,到時候你要暗示我一下。」他將劍在手裡掂量了一下,感覺那劍有些沉重。

「到時候,如果你聽到我開始吟詠您的某一首詩時,你就可以出手了。」

從台城方向傳來三聲更鼓聲,王融束了束腰帶,站起來說:「現在,我們出發吧,陛下……呵,您看我都等不及了,得提前稱您一聲陛下,我們就等著慶祝又一個王朝的誕生吧。」

蕭子良吁了一口氣,神情依然顯得十分恍惚,他瞥了一眼熟睡著的其他人,說:「要不要叫醒他們,人多有人多的好處。」

「你以為真能指望他們?」王融拍了一下那柄父親留下的劍,「這樣的大事,還得靠這個。等您登上寶座再叫醒他們吧。到時候,任昉會把您即位的詔書寫得文采飛揚,謝朓會為您獻上《賀竟陵王登大寶十章》,沈約會為您制定一整套治國綱領。」

「可惜,蕭衍沒來。」

「這個傢伙,太勢利了。」

「叔達,一定有他的難處。他好像不是那種勢利的人,畢竟他是在喪期。」

「您就別指望他了,」王融說,「我需要提前警示您,一旦您登上皇位,第一件事,那就是抑制蕭衍,千萬不要讓他的勢力擴張。他是一個危險的人物,也是任何一個當今皇上潛在的對手。」

「是的,你說過,宰制天下,必在此人。說不定,將來的天下就是他的。」

「至少他現在沒有這種可能,」王融說,「這個天下,眼看著就是我們的了。」

天還沒亮,但建康城的大街上已開始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竟陵王蕭子良的馬車急急地碾過濕滑的路面,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響。駛過東大街,駛過德勝門,進入東宮,終於停在了中書省大門前。這是王融的府閣,恰似一道咽喉,鎖住了通往東宮的通道。此時的王融一身戎裝,腰別一柄長劍,威風凜凜地從馬車上跳下來,他掀開車篷,說:「竟陵王,請下車吧。」車內半天沒有動靜,王融探進身去,經過一夜的勞頓,此刻的竟陵王竟歪倒在車壁上,睡得正香呢。王融厲聲喝道:「竟陵王,千古大計,即在此時,您請進宮吧,末將在此為您護駕,任何人休想靠近奉天殿半步。」

在這個特別的夏夜,在躁動和急迫中夜不成眠的當然不會僅僅是竟陵王蕭子良一人。

天還未亮,上朝的鐘鼓尚未敲響,這時,三匹快馬踏著一陣熱風,飛快地向東宮奔來,中間的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正是當今皇太孫、鬱林王蕭昭業。蕭昭業平常很少上朝,再加上一夜未眠,此刻,他站在德勝門外,竟然懵懂著,一時摸不清方向。遠遠的,他看到中書省大門口有一些人影在晃動,那是一些士兵,有好幾百人之多,在晨曦的微白中,那些士兵的槍戟閃著點點寒光,空氣陡然凝重起來。蕭昭業的心咯噔一下,他揮了一下手,飛身上馬,與兩個隨從徑直朝通往奉天殿的那道大門奔去,卻被幾把鐵戟擋住,只聽王融一聲斷喝:「皇上正在傳詔,末將遵命在此把守,任何人不得進入奉天殿。」

蕭昭業氣得暴跳如雷,說:「王元長,你睜開眼看看,我是皇太孫,鬱林王,皇上要傳詔,也只能是傳我,哪有皇上傳詔而皇太孫被拒之門外的?你真的是把豬尿泡當豹子膽吃了?快放我進去!」

王融手緊緊按著腰間的劍說:「末將手中的劍只認得詔書,不認得什麼皇太孫。」

蕭昭業幾次想闖進去,都被那些士兵兇狠地攔阻在外,蕭昭業只急得像陀螺一樣團團打轉。雖然一夜過去,但那地上的暑氣卻依然未經散發,蕭昭業渾身冒著一股股熱汗。他站在那裡,大腦急速地旋轉著,隨即來到奉天殿側的雲龍門。誰知雲龍門也被王融的人馬牢牢把守。現在,凡所有通往奉天殿的大門,都被王融部署的人馬死死地堵住了。蕭昭業再次回到中書省,想著自己是皇太孫,哪有皇太孫從側門進入東宮的道理?中書省仍然被王融的人馬堵得水泄不通。蕭昭業焦急地朝四周望去,希望此時能出現什麼奇蹟。然而奇蹟並沒有出現,從延昌殿方向傳來一陣呼天搶地的哭聲。他知道,他的祖父齊武帝已經死了,可老東西臨死前竟沒有把繼位的遺詔傳給他。蕭昭業忽然感覺到空前的絕望,一陣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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