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非常之時

當范老夫子一身熱汗趕到蕭府時,正見到蕭衍、張弘策在擺弄棋子,蕭家的幾位兄弟蕭偉、蕭儋站在一旁,氣氛似乎有些凝重。

知道範雲一定會有要緊的事,蕭偉、蕭儋兄弟知趣地退去。張弘策本無心在枰上,但蕭衍卻不罷不休,不顧一切地催著張弘策繼續把這盤殘棋下完,張弘策只得硬著頭皮與他對弈,而把范老夫子撂在一邊。范雲也不在意,捧著家童陳慶之遞過來的茶,站在一旁觀棋不語。范雲知道,張弘策雖也是棋壇高手,但在蕭衍面前,其手上功夫顯然並不對等。隨著棋勢的運行,蕭衍一會兒天馬行空,一會兒如石佛臨世,一會兒縱橫捭闔,一會兒閉關守禪,用的都是棋外的功夫。不一會兒,張弘策就招架不住了。張弘策也知道範雲在一旁有些著急,便漸漸退了,卻被蕭衍逮了個正著,緊緊地堵住了後路,再也出氣不得。范雲在一旁說:「古人說,賢者愛棋,而聖者凌駕於黑白之上。弘策到底還是稍遜一籌。」

張弘策趁機將棋枰一推,說:「豈止一籌?彥龍兄,我真的困了,你來陪叔達下吧。」說著,就向范雲作了個揖,退去了。然而蕭衍不知是對剛才的棋局太過沉迷,還是故意要晾晾深夜造訪的范雲,仍低著頭獨自把剛才的那盤棋復來複去。范雲知道蕭衍的脾氣,知道這一刻自己不能太急,便捧著茶碗,獨自在屋裡閑遛著。他注意到,牆上懸掛著一幅蕭衍寫於不久前的詩:

綠樹始搖芳,芳生非一葉。

一葉度春風,芳華自相接。

雜色亂參差,眾花紛重疊。

重疊不可思,思此誰能愜。

一旁的書案上,另有一幅完成一半的畫,畫面上一隻黑駿馬正騰起四蹄,欲脫韁而去,卻被一根韁繩繫於樹上,樹枝上棲有一鳥,似作嘲弄,畫側有一款:

頓轡從閑放

范雲禁不住說:「好一個『頓轡從閑放』,明公(蕭衍號)的氣度真無人可及呀。」說著,便拿起筆,蘸飽了墨,毫不客氣地在那畫上亂添了幾筆,那鳥頓時便成籠中之物,接著又續了一句:

籠鳥易為恩

那邊的蕭衍終於從棋枰上站起來,兩人這才相視一笑。這時,那樑上籠子里一隻畫眉鳥兒也學著人的聲音,怪模怪樣地笑了幾聲。蕭衍將那幅畫揉成一團,棄之於地。范雲連忙伸手將那被棄的畫重新撿起來,在案上鋪開,一點點撫平,嘴裡說:「可惜,可惜呀。」卻不明白他說的「可惜」是指這畫,還是指那被囚入籠中的鳥。

這時,聽到譙樓已打二鼓,范雲便丟下畫,抬起頭說:「蕭蔘軍今夜好精神哪。」

蕭衍說:「今夜不肯安睡的,又豈止我蕭叔達一人?就是內史大人,不也精神氣十足,居然在這樣的深夜打上門嗎?說說看,是要興師問罪嗎?」

范雲似乎這才想起深夜造訪蕭府的目的,於是便有些激憤:「今夜的建康城裡,的確無人入睡,但如此淡定,閑敲棋子數燈花的,卻只有蕭蔘軍一人。竟陵王待我等恩重如山,在他處境險惡,極需我等相與輔佐之時,叔達兄卻事不關己,只顧自己氣閑神定,不覺得有愧於竟陵王嗎?」

范雲的耿直,在朝廷上下是出了名的,不管是什麼人,也不管是什麼事,只要他認為該直諫死諫的,他上下嘴唇一嗑碰,該講的,都講出來了。

對於范雲的耿直,蕭衍也早就習慣了,蕭衍說:「不久前讀彥龍兄《之零陵郡次新亭》,最後二句:滄流未可源,高帆去何已。如果我理解的不錯,當彥龍兄被朝廷貶謫,孤零零地前往零陵赴內史任上時,那種倦怠於遊宦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時隔不久,內史大人又要翻唱新篇了嗎?」

「可我還是回來了,為了社稷安危,也為了我們共同擁戴的竟陵王,」范雲壓低聲音說,「叔達,皇上就要駕崩了,令尊大人九泉下可得安息了。」

蕭衍的棋癮又上來了,他強拉著范雲,說:「我與弘策約定要下到天明的,你攪散了我們的棋局,敗了我的興緻,我豈肯饒你,來,來,來,你必須陪我殺一盤,不殺個魚死網破,決不放你出門。」說著,就一把將范雲強按在對面的椅子上。

范雲再無心思與蕭衍互斗機鋒,他一把推開棋盤,任棋子在方磚地上四處滾落,開始直奔今晚主題:「皇上即將駕崩,南齊的天下將落之誰手,整個江南無不為之擔憂,你居然還有心思下棋?」

蕭衍並不氣惱,微笑著,彎腰將滿地的棋子一一撿起,說:「彥龍兄熟讀《老子》,一定知道,天地萬物皆有定數,徒勞的煩惱,只會愈加讓自己躁動不安,這實在是人生的大病。在這種動蕩時刻,不如保持內心的虛靜,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這可不像你叔達兄說的話,」范雲說,「自魏晉以來,整個江南政權更迭頻繁,皇室間相互殘殺,江南百姓,深受其害。南齊既然不寧,北魏更趁機屢次發兵犯境,這建康上下,表面上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實則外憂內患,滿目瘡痍。現皇上將崩,朝廷正處新舊交替之際,整個朝野,都在盼著有明君出世。你我受竟陵王恩惠多年,怎能夠袖手旁觀,眼看著竟陵王的敗局呢?」

蕭衍說:「竟陵王為人敦厚,廣結人緣,又好文學。皇室後人中,也只有竟陵王受人擁戴。可是,彥龍兄真的覺得,竟陵王是你所說的『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明君嗎?他的魄力何在,他的雄心何在,他的治國方略何在?治理國家可不是寫詩作文。這些,彥龍兄不會不明白吧?」

「誠如叔達所說,竟陵王性情柔弱,又過於沉迷於佛學和文學,的確不能與周武相比。但竟陵八友中不乏經國濟世之才,憑我們的才學和對竟陵王的忠心擁戴,南齊的天下會逐步走向穩定的。」

蕭衍說:「彥龍兄真的覺得竟陵八友中有經國濟世之才嗎?是沈休文(沈約字休文),還是你范彥龍,是王元長(王融字元長)還是謝玄暉(謝朓字玄暉)?」

范雲說:「想當年周武王死後,周成王尚在年幼,而周、召二公忠心不貳,協助年幼的周成王平定反叛,分封諸侯,建立一系列典章法籍,從而開創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成康之治。此時此刻,我南齊也面臨著同樣的局面,現在看來,也只有王元長能夠為國分憂了。」

蕭衍冷笑一聲說:「彥龍兄一定不會忘記春秋時齊恆公屍骨未寒,各路諸侯爭立,而易牙、豎刁二位大臣卻趁機殺害群臣,並挾持太子昭往宋,以致造成齊的亂國之事。為什麼在我看來,那恃才傲物、立身浮泛的王融倒像是易牙、豎刁之流呢?還有那些只會哼哼唧唧、滿口詩文的文士雅士們,真的行起事來,請問,他們哪一個又是蕭何、韓信?」

蕭衍的話,的確讓范雲有振聾發聵之感。他坐在那裡,將那些熟悉的人物一個一個放到心裡的天平上衡量,忽然,他的額頭沁出一絲冷汗,說:「皇上的遺詔,直到現在尚未明朗,竟陵王這邊,已經擬好一份偽詔以備萬一。王元長暗中集結軍士三百人,一旦時局對竟陵王不利,就以非常之舉,強推竟陵王坐陣延昌殿。此乃非常之時,叔達兄,萬一……」

「沒有什麼萬一,」蕭衍說,「一場大格殺就將開始,竟陵王優柔寡斷,所缺少的,正是為人君的膽略和氣慨。王元長孤注一擲,等待他的,必將是殺身之禍,而且,還將連累竟陵王。」

范雲嚇得面如土色,說:「那麼,有什麼辦法能夠救竟陵王嗎?」

「來不及了,誰也救不了他。」

「那麼,在這場爭奪皇位的格殺中,誰將是真正的勝者?」

「非常之時,必將會有非常之人,或許等不到天明,這場大格殺就將決定勝負。彥龍兄,你就等著看結果吧。」

范雲開始渾身顫抖,他像是染上了擺子,一股徹骨的寒冷,讓他的上下牙齒格格地響著,說:「叔達兄,依你看,這非常之人,會是叔達你嗎?」

蕭衍笑了起來,說:「彥龍兄太看重我了,以我目前的實力和能力,我會是那個非常之人嗎?」

「不過,叔達,如果明天的結果果真如此,我要重新看待你了,這一切,你參與了嗎?你請告訴我,你在其中,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蕭衍捏著下巴,只是笑著,那笑里,分明有太多的禪機。

范雲忽然明白,關鍵時刻背棄舊主的蕭衍一定早就與那個「非常之人」暗中有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隨著齊武帝的死,蕭齊時代隨之結束。那個人要取而代之,需要蕭衍的智謀,而蕭衍為雪父死的心恥,更需藉助那個人的力量。

范雲不想再問那「非常之人」究竟是誰,他已無心逗留蕭府。他需要立即回家,好好睡一覺,等到天明,趕緊打點行李,買舟入湘,老老實實去做他的零陵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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