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棋非棋,花非花

齊武帝將死未死,南齊王朝就像突然間被人置於一個巨大的火山口上,隨時都會因為一聲巨大的岩噴而被掀得個老底朝天。

整個京城被一個老皇帝的死鬧得地翻天覆,而在建康南郊同夏里三橋宅蕭衍府上,一盤棋局殺得正酣。坐在棋枰另一方的是蕭衍的從舅張弘策。遠在河北范陽的張弘策雖然也是紋枰高手,但他在這個時候特意趕來,顯然並非要與他的侄外甥在棋枰上一比高低。但沒等張弘策長途跋涉歇一口氣,蕭衍就將他按到棋枰上,於是二人圍追堵截,縱橫交錯,似乎都忘記了棋盤以外的前世今生。二人所談,除了棋語,還是棋語。一盤棋下到七八個時辰,張弘策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了。蕭衍抬頭看一眼他的從舅,說:「剛才的一陣透雨下得何等好啊,弘策何以如此大汗淋漓?」

「面對一尊石佛,弘策能不誠惶誠恐?」

「攻守平衡,波浪不驚,這是你一慣的棋風,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說著,就將一粒白子輕輕放落一個位置,抬起頭看著從舅,臉上露出勝利者的狡獪和得意。

張弘策順手推開面前的棋枰,說:「與叔達弈棋,不論輸贏,都快意無比。嘿,久不煮局了,今天算是過足了棋癮。」

兩人吃了一點東西,夜已經深了,蕭衍意猶未竟,仍要捉對廝殺,張弘策不好掃他的興,也只好陪坐到棋枰的另一方。

不知什麼時候,蕭府一陣騷動,蕭衍的四個兄弟蕭暢、蕭融、蕭偉、蕭儋一陣風湧進府上。四個兄弟,蕭暢是蕭衍的同胞,其餘則是同父異母,都是感情極好的一族。他們中,最大的蕭暢比蕭衍小六歲,最小的蕭儋則剛剛成年,卻都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幾乎是剛一進門,蕭儋就叫著:「三哥,呵,舅叔也在啊,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

老八蕭偉更是一臉的興奮,說:「大快人心,真正是大快人心啊!」

「聽聽,這滿城的鞭炮聲……」果然,從台城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夾雜著陣陣鍾罄之聲。

「聽到了嗎,齊王朝的喪鐘敲響了啊。」

張弘策一下子捂住一個兄弟的嘴,說:「隔牆有耳!」

蕭衍的頭仍埋在那棋枰上,顯然,這一局張弘策在不經意中給他設置了麻煩。現在的棋勢,正是剛才一局的翻版,只是弈局的雙方調了個個。

「稍不留神,就被你逮了個正著,弘策的棋藝大有長進啊。」

「這一局,倒是讓我佔了上風,叔達,你已經是無回天之力了。剛才的那一局我輸了,就是這樣的棋勢呢。」

「只怕高興得太早了吧,」蕭衍用手指敲擊著棋枰說,「棋枰上千古無同局,現在還只是冰山一角呢。」

一旁的兄弟們已經沉不住氣了,蕭偉說:「皇上駕崩了,三哥你知道嗎?」

老五蕭融也說:「是啊,現在朝廷內外,各方勢力都在較量,三哥卻有好心思在這裡下棋,大丈夫凌雲壯志,難道就消彌在這一方棋枰上了嗎?」

蕭衍頭也不抬地說:「春雨聽蛙,夏雨弈棋,秋雨宜睡,冬雨煮酒,這是古人養生的最高境界,一場夏雨,洗滌了滿目塵埃,這寧靜夏夜,難道不正是弈棋煮局的大好時光嗎?弘策,該你走了。」

「三哥……」連一向寡言少語的老四蕭暢也表示不滿了。

「這些年來,三哥不是同我們一樣,一直就等著報仇雪恨的時機嗎?」

張弘策想說什麼,蕭衍已在棋枰上扣下一子,說:「弘策,還愣著做什麼?」

果然,棋局因這一子而發生了變化,張弘策不得不認真對待了。

「棋枰上三十六計,計計嗜殺;縱觀天下棋譜,譜譜濺血。稍不留神,就會在瞬息間惹火燒身,弘策,這一回該領教了吧?」

性急的老八蕭偉再也耐不下性子,一伸手就把那一盤下得正酣的棋局攪亂了,說:「三哥,你忘了父親過世後我們兄弟在一起的誓約,適當的時機,一定要洗雪心恥嗎?現在風雲變幻,瞬息萬變,三哥卻拉著從舅在這裡悠閑自得,把兄弟們晾在一邊,也太不近情理了吧。」

直到這時,蕭衍才從棋枰上抬起頭來。幾個兄弟發現,三哥的眼裡,分明有一抹晶亮的淚光,都頓時無語。兄弟們似乎都從那一抹淚光中感受到三哥那看似平靜的內心翻滾著怎樣的波濤。

現在,讓我們從正常的敘述中暫時離開,回溯一樁幾年前發生的震驚朝野的事件。

永明九年(公元491年),齊武帝接到一封密件:荊州刺史蕭子響正欲謀反。這封密件猶如一支冷箭,讓外憂內患的齊武帝驚出一身汗來。

蕭子響是齊武帝的第四個兒子,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被過繼到沒有子嗣的叔父蕭嶷家做了養子。永明一年,蕭賾繼位,世稱齊武帝。按照慣例,齊武帝繼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所有的兒子分封為王,可有一個兒子未能在分封之列,這個兒子就是他的四子蕭子響。因過繼到叔父家而未能享受分封為王這件事,對蕭子響心理上打擊太大。等漸漸長大,蕭子響的心理開始失衡,尤其是當他經常看到自己的同胞兄弟們駕著特製的馬車,在大街上招搖過市時,總不免會感嘆命運的不公。坐在自己那輛普通的馬車上,痛苦的蕭子響禁不住瘋狂地用手捶打著車壁。他不明白,同樣是父親的兒子,卻為什麼會有兩樣的命運?

齊武帝算得上一位慈愛的父親,對於四子蕭子響的心理變化,他不會不看在眼裡,等到蕭子響成年後,就立即將他派往富庶的荊州任刺史,也算是對蕭子響未能封王的一種補償。然而,父親的恩惠,並未能修復蕭子響受傷的心靈,長久的心理變態和精神扭曲,到任後的蕭子響更以一種惡作劇的方式發泄自己對命運造物的憤慨。也就在這時,蕭子響的一系列行為給小人提供了向齊武帝溜須拍馬的材料。

告密者為證明自己的密報並非空穴來風,舉出一二三四,每一條都證據確鑿。那其中的任何一條擱在其他人的頭上,都足夠被定上謀反的罪狀殺無赦。

為了弄清真相,齊武帝往荊州方面派去長史劉寅等八人調查核實。當劉寅等人來到荊州城時,蕭子響要求對方出示詔文。而劉寅自以為顧命大臣,一定要求蕭子響必須先接受調查。蕭子響一怒之下,將這八人統統綁了,殺了,就這麼簡單。

朝廷派去的第二批調查組正在去荊州途中,告密者真實身份也被暴露。蕭子響以極其殘忍的手段割下告密者的頭顱懸掛在城門頭上,作為歡迎朝廷第二批調查組的獨特儀式。朝廷調查組被這樣的歡迎儀式震驚了,但調查組又不能中止自己的工作。此後的結果是,荊州城頭又多了兩顆人頭。

齊武帝意識到,事態的發展比他此前的想像要嚴重得多,齊武帝覺得,不給這個叛逆的兒子來點兒真的,說不定真會有大禍臨頭的一天。這一次,他派出一支由二百名軍士組成的討伐團,一路馬不停蹄,直達荊州。荊州方面,蕭子響也早就布置好了一支精悍的人馬。荊州城外,雙方戰旗獵獵,劍拔弩張。討伐團首領還算是一個聰明的人,他忽然覺得,與皇帝的兒子打仗是他人生中最為窩囊的一件事情,打贏了,師出無名,打輸了,更不會有好結果。

當天夜裡,討伐團派出談判代表,往蕭子響府上送去三壇美酒和十頭肥牛,希望能以最溫和的方式調解齊武帝父子間的這場軍事衝突。然而蕭子響就像真的吃錯了葯,同樣毫不手軟地殺掉使者,並將對方送來的美酒和牛羊全部扔進大江。

一直等到丹陽尹蕭順之奉齊武帝之命帶著五百名將士殺氣騰騰地撲到荊州城外時,蕭子響這才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的確胡鬧得有些過分了。蕭子響連夜給父親齊武帝寫了一封信,將二十一年來內心的憤懣和盤托出,他跪在堂上,懇求蕭順之能將此信轉交父親,並表示,世間哪有兒子造反去殺老子的?實是因為小人告密惹惱了自己,這才做出後悔莫及的事來,請父皇饒恕。然而蕭順之毫不通融,命人將蕭子響當場拿下,幾乎不容蕭子響再作分辯,就以最快的速度將蕭子響帶血的人頭滾滿一地灰塵。

蕭順之臨出發前,齊武帝曾叮囑說,如果那逆子有悔過之心,務必放他一條生路。但荊州蕭子響至死也不會想到,蕭順之領命從建康出發之際,還接受了另一個上層人物的指令:文惠太子特意囑咐蕭順之,務必將蕭子響處以極刑,決不可留下後患。文惠太子深知這個四弟性格暴烈,桀騖不馴,這一次正好借刀殺人,為日後登基稱帝除去隱患。

聽到蕭子響被斬殺的消息,朝中上下,沒有人不為蕭順之捏一把汗。蕭子響與齊武帝之間的矛盾,說到底不過是人家父子之間的矛盾,作為朝廷命官,何必如此認真?

正如人們所料,齊武帝很快就對這件事表現出後悔,尤其是當看到蕭子響臨死前寫給自己的那封言辭懇切的信,那信中字字含情,看得齊武帝老淚縱橫。

這一年浴佛節,華林園為蕭子響做七七道場,齊武帝每天親自上香,每次上香時,都禁不住淚如雨下。齊武帝哭,他的文武大臣們不能不哭,以致華林園一片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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