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巫術

垂死的齊武帝在急切地呼喚著他的皇太孫,但這個時候,皇太孫蕭昭業既不在西州,也不在來建康的路上,而是在一個有名的巫女楊婆家裡。

從去年開始,蕭昭業總是借各種理由不惜降尊紆貴,一次次光顧這個平民百姓的寒居。

作為皇帝的長孫,蕭昭業早在心裡將一筆賬算了又算。他的祖父已經五十齣頭,即使老皇帝能夠長壽,也只有大約二十年的時間。問題是他父親文惠太子正當盛年,等他父親順順噹噹登上皇位,再在皇位上耗盡生命,自己的這一盤黃花菜早就涼了。

蕭昭業是在去年認識楊婆的,於是當然也就見識了楊婆奇妙的巫術。帶著一份好奇心,蕭昭業問楊婆:「您奇妙的巫術能否讓一個人早點到另一個世界?」楊婆說:「這有何難?」南北朝時期盛行一種巫術,施術者用桐木雕刻成一個類似仇人相貌的桐人,然後用象徵刀劍的鐵針扎進桐人的要害部位,或者將女人的經血塗在桐人的周身,再加以最惡毒的詛咒,據說就可以讓仇人遭災或促他早日死亡。

於是,蕭昭業向楊婆報了一個名字:蕭長懋。這正是他父親文惠太子的名字。陋巷草居中的楊婆並不清楚這名字的來歷,她要的是錢,只要有錢,什麼樣的巫術她都能施展給你看。今年年初,他父親文惠太子果真一命嗚呼了。儘管當時蕭昭業在父親的遺體旁哭得死去活來,但他內心裡高興啊,他扳著指頭又算了一筆賬,三級跳變成二級跳,登上帝位的時間從此大大縮短。他父親死後一個月,老皇帝果然宣布立他為皇太孫。當垂涎已久的東西真的變得觸手可及時,竟越發讓人急不可耐了。於是,蕭昭業與楊婆簽訂了一份協議,如果楊婆能夠以她的巫術讓皇上,也就是他的祖父在今年內一命歸天,她將會得到一份數額更大的賞金。而且這份賞金並不固定,隨著齊武帝死亡日期的提前,這份賞金將逐次增加。楊婆巫術之靈驗在建康城早有傳說,五月中旬,皇上在一次早朝時突然昏厥,大口吐血,從此就沒有再登上他坐了十一年之久的帝座。

楊婆不無得意地向蕭昭業坦言,逢單的日子,她都會在一個桐人的臉部塗上建康城最骯髒女人的經血。楊婆說:「恭喜公子,請公子相信,公子的那個仇人,呵呵,願他的靈魂饒恕我,您就等著好消息吧,那個人大殮的日期絕對不會超過六月初六。」

然而直到七月將至,仍沒有傳來皇上駕崩的消息。蕭昭業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他開始懷疑楊婆的巫術,開始覺得父親的死,不過是一次偶然。這一天,當他再次來到楊婆家時,楊婆又將她的巫術重新演繹了一遍。楊婆念著咒語,將一根鋒利的鐵釘朝那身穿龍袍的桐人胸部猛力刺去……

齊武帝就要死了,這一天終於到了,蕭昭業幾乎是一路上哭著奔到延昌殿的。二十一歲的皇太孫喊著祖父的尊號,哭叫著,一路跌跌撞撞,幾乎喘不過氣來。皇太孫的悲傷的確令人動容,連東宮的衛士們也不由得流下淚來。然而誰能聽得出,皇太孫的哭聲分明就是一種歡呼,一種勝利即將到來的狂熱歌唱。

昏沉中的齊武帝被這哭聲驚醒,緊接著,他感覺皇太孫已經一頭撲到他的病榻前。這是一個身材頎長、容貌端美的少年,他繼承了家族的高貴與典雅,聰慧,秀美,又寫得一手漂亮的隸書。這個長孫,齊武帝是打心裡喜歡,他常常不顧威儀,將幼小的長孫抱在膝上玩耍。現在,當這孩子悲痛欲絕地伏在他的床榻前時,他深深地被感動了。

「尚兒,朕,就要死了。」

蕭昭業偷看了一眼那床榻上的祖父,他想,楊婆的巫術果然靈驗,老東西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但表面上他卻裝著悲傷地說:「不,太皇,皇爺爺,孩兒不要您死,孩兒願您萬歲萬歲萬萬歲!孩兒願您像天上的月亮,永遠將您耀眼的光芒普照在這大地上,照耀在孩兒我的頭頂。」

齊武帝額頭映出一抹苦澀的笑來,他在想:「或許真有人萬歲萬歲萬萬歲,但是,那個人肯定不是我,我就要死了,可我才不過五十四歲。」有一絲玄妙之光從他的額前瞬間閃過,他伸出手來,努力想在空中挽住什麼。蕭昭業似乎明白祖父的意圖,他一把抓住懸在空中的那隻枯藤般的老手,說:「皇爺爺,您不能走啊,您走了,孩兒我怎麼辦啊!」

蕭昭業的哭聲讓周圍的人潸然淚下,延昌殿里響起一片哭泣之聲。齊武帝看不到皇太孫的容貌,但卻聽到他悲痛的哭聲,一滴渾濁的眼淚竟然從齊武帝乾枯的眼眶裡滾落下來。他拉著皇太孫的手,充滿愛意地撫摸著這個鮮嫩的生命,說:「別哭,你要,真想念朕……就努力去做一個英明的君主,把天下治理好,讓朕的江山社稷如青山不老,朕也就安息九泉了。」

蕭昭業等的就是這句話,這一刻,他的心裡一片光明。老東西就要死了,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他就要坐上那把至尊御座,做一名真正的天子了。他在心裡說:「快啊,老東西,趁著還有一口氣,趕緊讓人把遺詔擬好啊!」然而他卻仍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喚著:「不,太皇,我不要什麼天下皇圖,我不要什麼江山社稷,我只要您,我要您永遠活在世上,像白天的太陽,像夜裡的星星……」

忽然,齊武帝睜開眼來,在發布他人生最後一道詔書之前,老皇帝存心要再考察一番這位年輕的繼任者。他說:「這些年,無論是高帝還是朕,全朝上下,無不節衣縮食,這才使空蕪的國庫得以充實。現在,我留給你的是五萬億錢和十萬匹絹,另外還有數不清的玉器、琉璃以及瑪瑙。你說說看,你將怎麼花這筆錢?」

蕭昭業完全被祖父報出來的數字驚呆了。他的眼前出現一座金山、一片銀海,他的眼前有一片閃爍的光芒。他想起父親文惠太子生前對自己的嚴厲管束,那時候,他想花一筆錢是多麼不易啊,現在,他卻一下子擁有了這麼多的錢和寶物。他想了想,回答說:「第一,我要為您老人家修一座自古以來最大的陵寢,那是一座真正的地下宮殿,這座宮殿將會金為柱,銀為飾,裡面堆滿了山一樣的玉器和寶物,還有無數的奴隸作您的陪葬。」蕭昭業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滿臉是淚,像瘋子一樣揮舞著雙手,大聲地抒發著對未來的憧憬:他要建立一支世界上最壯觀的皇家儀仗隊,讓百姓們在他的每一次浩蕩的出行中感受皇威的不可侵犯;他要建造一座比阿房宮大十倍百倍的宮殿,讓那個埋在地下四百餘年的秦始皇為之汗顏;他要建一座龐大的皇家花園,讓自己足不出宮,就能感受山的雄偉,海的瑰麗……

他忘情地在祖父的病榻前走來走去,揮舞著雙手喋喋不休。

齊武帝向他的最後一位知己揮了揮手,他用全身的力氣,發出一陣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笑聲。

宮牆外傳來一聲聲知了的鳴叫:「死了,死了。」此刻,這聲音已不再令齊武帝煩躁,是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既然南齊劫數已盡,那就讓這些無能的後輩們相互殘殺去吧。他決定不再說話,不再作任何念想。

一代帝王,終於快意地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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