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堀川夜討 第三節

「怎麼可能?」

義經第一次從部下江田源三口中聽到這傳言時,一直無法相信。

哥哥賴朝竟然要殺自己?這簡直太荒唐無稽了!怎麼想都不具有現實感。整個京都都在談論這件事,帶給他很不愉快的感覺:

——有點難看。

這個男子在京都獲得空前的歡迎,甚至變成公卿,然而卻被東國的哥哥斥責,甚至要殺他,這實在有點污濁感,不成體統,給世人的印象實在太差了吧!第一次聽到這消息時,帶給義經這種衝擊。光是這樣,就使這男子臉色不佳。

第二次是行家傳來的消息。

「快點決定!」叔父的聲音很激烈,他勸說義經:「馬上去院的御所吧!馬上祈求討伐賴朝的官符。要是再猶豫不決,你會被消滅的。」

——賴朝不是我哥哥嗎?

他體內還持續著這種異常的血肉感覺與情念,無法興起要與賴朝為敵,而且去討伐他的實際感受。行家一再勸說,最後甚至說道:

「你贏得了這麼大的勝利,對賴朝來講就不對了。戰勝的結果,你獲得京都不分貴賤所有人的敬仰,還獲得了法皇的寵愛,這一切,對賴朝都是不對的。你所誇耀的一切,都對賴朝不利,除了殺你之外,賴朝沒有別的方法可以立足於世。」

義經這時才終於露出了解事態嚴重性的模樣。在義經的腦袋裡,此刻開始產生逃出京都的念頭。那一晚,靜從母親磯禪師的居處回來,說出土佐房昌俊的事情。

「是磯禪師說的。」

靜說的這番話可信度很高,因為這是磯禪師被邀請到京都貴人及有錢人酒宴中,在席上聽回來的。

「土佐房殿下住在三條的持寶寺。」

他的模樣已經不是僧侶了,而是改為武士裝扮,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留長頭髮,為了掩飾光頭,還包著一條頭巾。

「磯禪師說,光看這一點就知道,恩賞的事情絕對不是謠傳。」

土佐房昌俊突然變成名主,他大概打算辭掉寺院領的下司職務吧?他包著頭巾,就是最好的證據。

「他們是以來熊野詣 為藉口,可是,從他們住宿的情況來看……」

他們似乎要在京都長期逗留,而且,不管是來熊野詣或遊玩,像土佐房這樣的男子,率領族人和部下八十三騎來京都,就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靜,你覺得怎麼樣?」義經問。

靜很怕發表意見,可是,她發現義經似乎最依賴她的判斷,所以才會不斷詢問她。義經甚至問: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靜似乎下定決心了,她說:

「我會進攻東國。」

靜是在京都長大的白拍子,所以很護著京都,護著貴族,她有一種恐懼,害怕在鎌倉抬頭的政權會壓迫京都,統治天下。她表示,如果自己是男人,就會殺了土佐房,作為進攻關東的第一箭,乘此氣勢繼續討伐賴朝。靜的口氣急促,好像有甚麼附身似的,接著,不知道是否覺得丟臉,她把臉埋在手掌里,匆忙低下頭。

「靜,怎麼了?」

義經驚訝得探過頭去,靜的臉血色全失,身體不斷顫抖著。顫抖停止後,臉色才恢複正常。

(神靈附身嗎?)

義經想。

聽說白拍子從小就跳著神前舞,所以會像女巫一樣神靈附身。義經想確定是不是如此,於是要求靜:

「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次。」

靜好像大夢初醒一般,慢慢張開眼睛注視著義經,然後搖搖頭說:

「我不記得了!」

她當然是在說謊,可是,義經想:

(或許是吧?)

義經半信半疑,終於下了決定。

第二天,行家又進一步逼迫他。

「存活之道,就只有舉兵了。」他說。

義經心意動搖得比昨天還厲害。行家看穿他的態度,大大吸了一口氣,提高聲音說道:

「你這樣算甚麼頭之殿的兒子呢?下決定是很重要的。」

義經莫名其妙地感到狼狽。他不想留在家裡,於是命人準備牛車,像衝鋒般進了法皇的御所。他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法皇。

「行家叔父好吵!」

他哭訴著。他不願意聽行家的話,不願意背叛賴朝,想問法皇該怎麼辦。

法皇覺得很可笑。他已經知道行家在策動此事,關於這一點,法皇的左右近臣高階泰經、刑部卿賴經等,跟行家有很大的共鳴,並在法皇耳邊煽動。可是,喜歡陰謀詭計的法皇,對這個計策卻不贊成,保持著少見的態度。

(義經和行家無法改變天下。)

法皇如此認為。

第一,他們怎麼召募士兵呢?就算義經很會作戰,可是他沒有足夠的政治能力,連召集天下武士的五分之一都沒有辦法。行家對這方面很有自信吧?他確實是個老學不乖的計謀專家,整年都在動腦筋,可是他過於輕薄,只想追求自己的利益,這種惡劣品性,全天下的武士都知道,就算他舉起源氏的白旗號召,也只會引來各國武士的嘲笑。根據行家內奏法皇的策略是:

「如果召集近畿的源氏和各國的平家殘黨,他們一定很高興前來助陣。」

可是,聚集這些少數的老弱殘兵,不可能贏得了關東的強大軍隊。

(行家已經窮途末路了,豈能聽信窮途末路者的計策呢?)

法皇想。

而且,眼前這個義經,是多孩子氣的男人啊!

「行家叔父想要院宣。」

他用這種說法反覆向法皇傾訴。法皇急了。

「勸勸行家吧!」他這麼回答。

這表示拒絕。這一拒絕,使義經突然湧現一股「連法皇都拋棄自己」的恐懼感。義經在這種恐懼感下,終於了解自己了。

(想要院宣的不是叔父,而是我。)

他退出後,在車子里茫然的這麼想。回家後,他開始了小小的行動。

「叫土佐房來這裡!」

這就是他的行動。

他想要問出這個可疑人物的真正目的,這可說是對賴朝的第一個挑戰行為吧?可是,土佐房拒絕了,他回答:

「在下諸事忙碌,無法前來。」

義經也賭氣了,這次,他派武藏房弁慶當使者。

弁慶雖然不認識土佐房,可是兩人都是叡山出身,他對土佐房動之以情,勸道:

「我發誓不會加害您。」

土佐房轉念一想,先看看義經的情況也並非沒用,便答應前來。

他一進入堀川館,來到中庭的沙地上,便看到為他準備的一片草蓆。接著義經出來了,坐在迴廊上。

(原來這就是公卿!)

他會這麼想,是因為義經化妝之美。他小小的臉龐上塗著厚厚的白粉,鐵漿 把牙齒染得漆黑,連嘴唇都點上硃色,像名十二、三歲的貴族。土佐房感到不解,這個男子哪裡隱藏著百戰百勝的神算與勇氣呢?

問答開始了。

——你是來殺我的吧?

義經突然這麼說,還重複表示一定是這樣。可是,土佐房以過去叡山僧兵的口才與狡猾辯解著。義經終於相信了。

「是嗎?是這樣嗎?」

他突然放鬆身子,露出悲哀的表情,訴說著在腰越時的愚蠢,還用哀求的眼神問土佐房:

「你認為怎麼樣呢?」

土佐房自然虛與委蛇,說道:

「像我這麼卑微的人,是無法了解鎌倉殿下(賴朝)心思的。」

他回答時,義經嘆了口氣,脆弱的表示:

——我希望鎌倉殿下能夠了解我,我朝夕所求的,就只有這件事情。

土佐房對這個脆弱到窮途末路的人,並沒有同情的感覺。

(我殺得了他!)

他用獵人監定山中野獸的眼光仔細看著義經。接著,土佐房寫下七張誓紙,由弁慶等人送出堀川館。他有點掃興,因為那座府邸里不只是義經,似乎連他的隨從都是些老好人,完全相信自己的辯解。

(要晚上來偷襲的話,就是今晚了。)

他想。

他們會疏於防備吧?土佐房下定決心,一回到三條的持寶寺就開始準備。他命五個部下喬裝改扮,去窺查堀川館。果然如土佐房所料,義經主從疏於防備的明顯證據是:部下們一到晚上就一個個跑出去了。伊勢三郎義盛跑去找最近交上的室町女人,佐藤忠信也前往他安排住在町尻的情婦處,連沒有女人緣的弁慶和片岡太郎經春,都為了物色女人而前往室町附近。

(難以想像的好機會!)

敵人過於疏忽,使土佐房的不安蓋過了喜悅。

——伊予守真的是謀叛的人嗎?

他開始懷疑起來。他認為,要謀叛的人,是不可能這麼輕忽大意的,不過,無論義經的謀叛是真是假,對自己來講,只要殺了義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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