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腰越狀 第四節

時政來到二宮海邊附近,自西而來的人馬使街上紛擾雜亂,到達國府津附近時,甚至混亂得令馬匹無法前進。看這情形,義經是不是已經到酒匂了呢?太陽就快落入前方的箱根了。時政趕緊加快腳步。

——讓開!我是鎌倉殿下的使者。

他預先高聲開道,可是仍無法輕易前進。

好不容易進入酒匂,已經是晚上了。

「判官的住所在哪裡?」

他一問,對方答稱在濱部的長者家。時政繼續前進,來到義經住宿處的門前下馬,這棟房子被杉樹林包圍著。他派部下進門,代自己向義經打招呼。

「鎌倉殿下的使者北條時政來迎接了。因為現在已經是晚上,所以明天早上再來拜見,到時候再重新問候。」

傳話進去後,義經派伊勢三郎義盛出來回禮,且毫無疑心地回答:

「多謝您的禮貌周到。」

然後,時政離開義經住宿處,到別處過夜。他認為晚上與義經接觸,也許會發生夜戰,他害怕發生這種事。

第二天早上,時政再度前往義經住宿之所。他事先聚集在附近過夜的各將領,對他們說道:

「快點進入鎌倉,武衛在由比濱已架好樓台要迎接你們。我跟判官隨後就到。」

然後,時政前來與義經碰面。他首先表示賴朝心情非常好,對義經的印象也依舊,要義經安心。然後,他讓義經看一封由賴朝署名寫給時政的文件,大意是:

宗盛等俘虜交由時政掌管,帶回鎌倉。

有一剎那,義經臉上浮起懷疑的神色,時政立刻說:

「囚犯是不凈之人,武衛讓我來掌管,也是體恤判官。」

義經的臉色馬上恢複正常。時政談論著他的戰功,並特別吹捧他在壇浦的偉大戰法。

義經還是不改高高在上的態度。

「關於那次大勝,世人有各種謠傳。」

他暗指梶原景時在其中作梗,並說:

「一切都是錯誤的,是讒言。」

時政則表示:

「也許吧!不過,鎌倉殿下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會因為一、二個人的讒言就被迷惑。」

義經點頭,繼續說出一些令自己在鎌倉軍中風評極差的話:

「這次都是因為我的指揮而獲勝的,可是鎌倉並不了解這一點。」

(這年輕人竟然講這種話!他想自我毀滅嗎?)

時政想。

義經講這種話,會使鎌倉軍各將士的功勞如彩霞般消失,甚至影響到他們的論功行賞,難怪梶原會那麼憤慨。

可是,與其說義經是為了誇耀自己的功勞,還不如說他希望哥哥了解事情全貌,所以他在京都就一直對御所、鎌倉,以及麾下將士不斷這樣講。

「哥哥了解吧?」

「……是的。」

時政很不快,鎌倉哪有一個叫「哥哥」的人呢?如果准他叫哥哥的話,那自己也可以叫賴朝「女婿」了。

「武衛……」他再說了一遍:「很了解這一點。」

時政完成了使命。他自義經那裡接收了平宗盛等俘虜,並立刻離開酒匂。離開國府津後,為了提防背後的義經,他儘快趕路,囚車在路況不佳的路上顛簸,使宗盛等人在車中不斷翻來滾去。鎌倉軍如退潮般撤出酒匂。因為不是在戰時,所以義經無權阻止軍隊撤出。

時政離開後,鎌倉的使者來到義經在酒匂的住處,那是個叫結城七郎朝光的年輕人。

(甚麼事情?)

義經疑惑著入內整裝。他在裡面叫來二、三個部下,問道:

「結城七郎朝光是誰?」

可是,他的部下們對鎌倉的事情都不了解,沒有人認識朝光。幾天後,他們才知道朝光是賴朝的親生兒子。

這在鎌倉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賴朝在伊豆的放逐歲月前幾年,正值年輕時,乳母寒河尼(下野小山的小山政光之妻)派小女兒來伊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後來她懷孕了,回到母親娘家宇都宮的八田家生產,當時是仁安二年,賴朝二十歲。那女子比他大兩歲。

朝光應該算是賴朝的嫡子。可是,幾年後,賴朝娶了北條政子,成為北條時政的女婿,以北條氏為後盾舉兵。面對北條氏,他必須事事小心,所以不能讓第一個孩子當嫡子,只能讓他寄養在宇都宮八田家。接著,政子生了長子賴家,他成為賴朝的嫡子。

可是,賴朝無法忘記這個孩子。當這孩子十五歲時,也就是養和元年,賴朝瞞著北條氏,把他叫來鎌倉,偷偷在自己面前行成人禮,為他取名「結城朝光」。那時,朝光雖然只是少年,賴朝還是賜給他領地——御劍的住宿處及野州的寒河。幾年後,賴朝第一次決定上京都時,鎌倉的重要人物都自我推薦,想贏得上京行列的先驅部隊之名。可是賴朝沒有答應任何人。接近京都後,他偷偷把結城朝光叫來,給他一個衣箱,裡面裝有左折烏帽子與五分直垂。就在到達京都的前一天晚上,賴朝公告各將領:

——任何人都可以擔任明天進京的先驅部隊,可是,擔任先驅者必須擁有左折烏帽子和五分直垂。

大家都沒有準備這兩樣東西,十分失望,只有結城朝光好像碰巧帶著這兩樣東西。於是朝光受命擔任先驅,贏得這項名譽。賴朝雖然這麼疼愛朝光,可是,他一生還是忌憚著北條氏,無法給他正式的名分。附帶一提,結城朝光到了後來北條掌權的時代,也因為不是正式擁有賴朝的血緣,所以被置於政爭圈外,免於被殺。他在賴朝的兄弟或兒子中是最長壽的,活到八十八歲。

義經來到會客室。十九歲的結城朝光,在鎌倉府官吏的陪伴下,坐在那裡。

(怎麼派這麼一個年輕人?)

義經想。

他認為,哥哥派這麼一個年輕人當使者,也太過於輕視手足之情了。

如果義經知道結城朝光的真實身分,想法恐怕會改變。而且,如果他還知道賴朝雖然是朝光的親生父親,卻無法相認的悲慘事實,他應該就能了解賴朝的權力有多脆弱。賴朝目前的處境,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能認,更何況是庶弟!把賴朝個人勢力看得太大,以「鎌倉殿下的弟弟」這種血脈的權威面對家臣,還要求哥哥賴朝「要講情義,用一家人的態度對我」,這些不只令賴朝生氣,簡直就是造成賴朝的麻煩。而且,賴朝面對北條氏,幾乎怕得全身戰慄,對北條氏既客氣又謹慎。如果義經知道朝光是賴朝的親生兒子,應該就能察覺這一切了吧?

可是,義經完全沒有足夠的智慧了解人世間的錯綜複雜,他對這些微妙性很遲鈍,反而像婦女般情緒化,太過於自我中心。

結城朝光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開始朗讀鎌倉送來的文書,上面有賴朝的署名。

勿入鎌倉,在此短暫逗留後,請回。

「甚麼?」

義經不禁大叫。可是,他沒有說出激烈的話語,只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問道:

「這是甚麼意思?」

他聲音顫抖。

結城朝光向義經一拜(朝光是源家的嫡子,其實義經應該反過來拜朝光才對),說:

「我甚麼都不知道,只是照念而已。」

他說著再拜,就要從義經面前退出。然而,義經把他叫住。由於賴朝曾經吩咐過朝光不要久留,所以他仍強行退出。義經追了五、六步後,破口大罵:

「朝光,你這個家臣,太無禮了!」

他回到座位上,茫然而坐。伊勢三郎義盛、弁慶、佐藤忠信等人都聚集過來,抬頭看著義經。

義經略微發抖,嘴唇抖動得很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哥哥是鬼!

他喃喃吐出這類意思的話語。部下們無話可安慰他,武藏房弁慶第一個出聲哭了起來,不知不覺中,他的慟哭也感染到別人。

在這些人中,連善於文章的弁慶,也絲毫無法了解鎌倉的想法,其實,這次「勿入鎌倉」的處置,不過是援用其他二十三位任官者的法例罷了。然而,他們不了解,並不是因為沒有智慧,而是因為過度認同源家的血脈,認為義經血統的尊貴性超越一切法律和戰功,凌駕人類社會的一切價值,在戰功面前,一切都可以被允許。

他們在酒匂等了幾天。

可是,鎌倉沒有任何聯絡。義經忍不住了,他決定回鎌倉,於是動身前往腰越浦。從腰越到鎌倉只剩下一里路程。

驛舍位於小山丘上,不遠的前方波滔洶湧,在海灣上看得到江島。

義經在此地令弁慶執筆,寫下泣訴狀,收信人是賴朝的近臣大江廣元。他期望能取得廣元的同情,改變賴朝的心意。世人稱這篇泣訴狀為「腰越狀」。

文章寫得很華麗,甚至太過華麗了,其中述說怨恨、述說悲哀,一味要求取閱讀者的同情,幾乎類似婦女的怨嘆。整篇文章充滿著以下的措辭:

除非亡父之靈在此重現,否則,我的悲嘆要向誰傾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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