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腰越狀 第三節

在京都的義經,發現鎌倉的心情非比尋常,可是卻不知道鎌倉真正的意思,而他周圍的私人部下如武藏房弁慶等人也難以理解。

「是梶原搞的鬼嗎?」

他再度歸罪於梶原。義經的不幸,在於他的私人幕僚都是村夫俗子。他的部下中,有弁慶這種善於文章之人,也有伊勢三郎這種過去當過強盜、擅長江湖世故、很會交涉之人,其他人也各有勇猛之處,與坂東武者比起來毫不遜色,在戰場上可以與賴朝家臣爭功。可是,他們沒有正規的土地,無法了解擁有土地者的心情,所以不明白為何坂東武士要擁立賴朝。他們沒有這方面的社會智慧,以為坂東武士擁立賴朝的原因只是:

——因為賴朝是貴族。

只因為這個理由的話(他們認為只有這個理由),他們的主人義經就是次於賴朝的貴族。也就是說,他是義朝的兒子,尊貴等同於賴朝。他們認為坂東人若尊崇賴朝,也必須尊崇義經。

而且,義經更不幸的是,他的部下大多是在近畿附近長大的,只知道京都朝廷的尊貴。他們認為,鎌倉不過是一堆鄉下人聚集之所,義經是殿上人,只要聽從京都法皇的話就好。義經的部下是具有此種意識的集團,而義經在這個集團中,這種傾向最明顯。

——可是,鎌倉懷疑我們。

他們對此事莫可奈何。義經和大家商量後,決定先派謝罪使去鎌倉,並從部下中選出龜井六郎為使者。龜井是紀州海草郡藤白浦出身。

然而還是沒有用。賴朝不見龜井六郎,只派大江廣元接見他。龜井帶來的東西裡面,有一張熊野誓紙,上面寫著:

我對哥哥賴朝沒有絲毫異心或謀叛之心,以此可對天地神明發誓。

賴朝看到這張紙後,卻說:

「這是甚麼?誰會承認自己想叛亂?我又沒這麼說,他卻自己先提,還送誓紙來,反而讓我起疑。」

他把那張紙丟掉,並派人把龜井趕出去。龜井逃回京都。

賴朝已經變成加害者了,他必須機警小心地行事。

「不準義經再回鎌倉,他跟其他任官者一樣,雖然是弟弟,也不能有特例。」

他對鎌倉各官吏明確下達這個方針。鎌倉的家臣贊同這處置,對賴朝抱持好感。之前因「回來就斬首」的命令而被放逐的二十三名任官者,都各自是坂東有勢力的家族,他們的親戚或相關之人,很多都是鎌倉、關東一夥,對賴朝的嚴厲處置都暗暗懷恨。

——武衛(賴朝)的心是冰嗎?

他們甚至漸漸露出不平的臉色。可是,賴朝對同樣任官的親弟弟處置也一樣,使他們認為:

——武衛很公平。

不平的氣色也如朝露般消失了。

賴朝只煩惱一件事:義經還在京都率領鎌倉軍團,而且掌握著關在京都的平家俘虜。必須要他護送這些俘虜到鎌倉才行,當然是要由義經本人護送,可是這樣一來,義經就能回鎌倉了!這和自己的命令有矛盾。

「想個辦法吧!」大江廣元也暗謀對策。

文治元年五月七日,義經收到賴朝的命令:

護送俘虜

鎌倉軍凱旋

為了這兩個目的,他必須離開京都,軍容盛大地前往鎌倉。離開京都時,後白河法皇說:

「我去送行。」

這是史無前例的。一介武將出門,法皇竟然去送行,真是古今絕無僅有。事實上,法皇離開御所,驅車到六條坊門,目送在東方策馬前行的義經。感情豐富的義經在馬鞍上感動得身子不住顫抖。

——法皇是為我而來。

他想。

被關在囚車中的俘虜,是平家的總帥平宗盛、義經的岳父平時忠和平清宗等人。

在囚車行列前,是鎌倉軍的正規侍大將土肥實平,穿著黑色護胸大盔甲護衛;囚車行列的最尾端,則有義經的部下伊勢三部義盛,穿著白肩紅護胸大盔甲護衛前行。他們兩人是義經任命的護衛指揮官。後來賴朝聽到義經這項人事任命,立刻看穿事情的本質。

——九郎似乎還是認為,他跟我具有相同的地位。

也難怪賴朝會這麼想。在法理上,土肥實平是賴朝任命的鎌倉軍最高幹部,可是,伊勢三郎義盛算甚麼呢?

(聽說他當過強盜,我可連看都沒看過,聽也沒聽過。)

他的名字沒有登錄在鎌倉家臣名冊上,不是正式的武官,只不過是義經的私人部下。從鎌倉體制上來看,是個還稱不上武士的僕人,只算是陪侍者。然而,這些做法都是推測義經想法的重要線索。賴朝以前曾對義經表明:

「你雖然是我弟弟,可是在鎌倉體制下,只是我的家臣。」

但義經對這種鎌倉秩序視若無睹,自以為和賴朝站在同等地位上,由此可知,他認為「弟弟的家臣,就是哥哥的家臣」。他這種意識,很清楚地表明他的邏輯是:「鎌倉的君主是賴朝和我。」賴朝如此解釋義經的行為。賴朝是個徹底的法制主義者。義經這些舉動,賴朝都已經透過飛腳迅速得知。

「真是個令人難以想像的男子。」

賴朝如此看待義經所做的一切,他幾乎都感到茫然不解。

他無法理解,義經怎麼會去當俘虜平時忠的女婿呢?而且,法皇甚至還親自送行到六條坊門,這雖然不是義經的責任,但實在太可怕了。賴朝感覺到,凡事無視於鎌倉體制的義經,與其說是賴朝的家臣,還不如說已經是法皇的寵臣,是殿上人,是京都人,是貴族了。在將來,這將會是引起重大戰亂的根源。

可是,軍旅中的義經心情始終很好。他根本不了解鎌倉的新秩序,也完全不想了解在關東的賴朝立場,更別提賴朝在政治上的構想,即使解釋給他聽,他也聽不懂。他只認為自己是凱旋將軍,在沿路每個住宿處都召開酒宴,叫來各地的妓女,晚上則跟當地長者派來的女孩睡覺。對於賴朝不可解的不快,他相信:

(等我進入鎌倉,跟哥哥面對面好好談過,就可以消解梶原的讒言,一切都會冰釋。)

他對待世事只有情義式的理解法。而支持義經這種心態的,就是他巨大的軍功。義經認為,賴朝內心一定會對這樣的功勞感到高興,而現在自己還率領著平家俘虜為證,哥哥只要親眼看到這群龐大且活生生的戰利品,親耳聽自己講述戰線上的辛苦,就會了解一切,一定不會再生氣了。兩人畢竟是兄弟嘛!

五月十五日,義經與他的軍隊越過箱根群山。今晚可能就會到達東麓的酒匂川(小田原郊外),已經接近鎌倉了。義經派使者去向賴朝告知行動位置:

「今晚恐怕就會到達酒匂了,明天傍晚會進入鎌倉。」

其實,就算他不講,賴朝也約略知道義經的行軍位置,因為大江廣元已派人站在街道上,逐次傳遞情報回來。廣元在鎌倉制度中的職務是「公文所別當」,可是事實上是首相,控制著一切有利於政治的諜報活動。這個時期,他為了了解義經每天的行動,更加註意小心。

——必須讓義經和鎌倉軍團切斷關係。

如果不切斷關係,就對義經進行行政處分,義經說不定會率領軍隊反叛。進行這種行動,需要類似唱曲藝的緊張與細心,賴朝十分擔心。

「真的行嗎?」

他問了好幾次。

對賴朝來講,要和義經斷絕關係,一開始就像對其他二十三名擔任官職的將領一樣,叫他留在京都,只有軍隊回來鎌倉就好,這個方法比較安全吧?可是廣元認為如此反而危險。京都,是朝廷的所在地,若在那裡處分義經,義經會大怒衝進御所,要法皇下達追討賴朝的院宣,自己變成官軍,以官軍的權威,面對在京都的鎌倉軍。那麼,本來是賴朝家臣集團的鎌倉軍中,一定會有半數往官軍靠攏。

「這樣就太危險了!」

大江廣元這麼說。賴朝無話可說。

按照廣元的計畫,在相模(神奈川縣)的酒匂讓判官(義經)和鎌倉軍隊分開。酒匂在關西的西端,鎌倉軍的將士們回到故鄉關東境內,會有思鄉之情,也會漸漸感受到鎌倉的威權,一定不會有任何人想跟從義經。

——可是,這也有危險。

賴朝雖然認為廣元的計畫很好,但也注意到其中包含著危險性。

如果還是有人跟從義經,那怎麼辦呢?從酒匂到鎌倉,只不過半日的行程,義經可以一舉攻陷鎌倉,距離太近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

於是賴朝採用廣元的計策。另一方面,他假想義經會闖入鎌倉,於是臨時召集關東各地的武士,在鎌倉各要地布陣,嚴密防守。

還有,最重要的是,要派誰去接收俘虜呢?

「時政好了!」賴朝當場決定。

只有北條時政最適合,他是鎌倉第一要人,為鎌倉最大軍隊的擁有者,而且是賴朝的岳父。更適合的一點是,他對義經沒有絲毫同情,甚至還有敵意。在鎌倉體制下,義經可說是北條時政最大的政敵。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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