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磯禪師 第三節

她把一切都告訴了靜。

(為甚麼當初沒有制止義經?)

磯禪師後悔了。

的確,她覺得這一點是她的錯誤。那時候,義經雖然強力索求,但如果磯禪師表示:

——靜有病在身。

找藉口拒絕他,說不定可以行得通。可是,隱約中,磯禪師也起了某種慾念,於是態度就不太堅持。

她的慾望不是要男人的領地。在那個時代,男人還沒有習慣送這類東西給喜歡的女性。男人會送牛車或衣服之類,可是不會送出讓人期待能夠安定生活之物,例如領地。不過,如果生了男孩又不同了。擁有權門世家血統的男孩之母,大家會尊敬她,並且給這孩子領地,這時,女人才能安定的生活。磯禪師當時突然感覺到一股愉悅。本來從她的白拍子信念來看,根本不可能會想要這些,可是現在她想法改變,態度也不同了。

然而,讓靜去義經那裡還是太冒險了。保元、賓士以來,一直到這次源、平相爭,被源氏、平家這類武家權門寵愛的女性的悲劇,又是如何呢?他們會確認女人的身體里有沒有男人的種,如果有就殺掉。不!甚至很多連確認都沒有就被殺死了。殺了女人,就不必管她體內到底有沒有敵人留下的種。

「靜,怎麼樣?」磯禪師問。

她認為,這豈不就和站在懸崖邊緣一樣可怕?可是,靜一直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神色慘白,視線縹渺,持續著冰凍般的沉默。

「你不講話,我怎麼知道你的想法呢?」

磯禪師激動的責備她。

靜卻無視於母親的激動,仍保持沉默,然後說道:

「時間到了。」

她看到後院太陽西斜,於是站起身說要回去。母親拉住她,靜任母親拉著,站在原地。

「為甚麼不說話?」

母親搖著靜的身子。

靜還是任由母親搖晃,好像在壓抑著激動的情緒一般,小聲地說:

「我無話可說。」

然後,由於發出聲音而使得情緒崩潰了吧?她猛烈抽噎了二、三次,但沒有哭出來。她使力推開母親。

靜回到堀川館。

——判官呢?

她抓住女童,尖聲詢問。可是女童地位卑微,不知道義經去向。靜想知道義經是在府里或外面,若是外出,甚麼時候會回來。她派人去門口的武士值勤室詢問。

——他在院之御所。

她終於問到了。最近義經每天都去法皇那裡,有時候多到一天三次。本來這個年輕人就很喜歡宮廷,不過最大的原因在於法皇。法皇喜歡看到義經,一有事情就馬上叫他來。

義經回來後,聽武士說靜在找他,可是他不能馬上去見她。這個年輕人很忙。公卿、神官、僧侶等人,每天總是成群結隊來求見義經。他必須接見他們,今天都已經到點燈的時刻了,可是他還是一一會面。莊園爭吵或是向鎌倉關說等事情,大家的要求又雜又多,可是義經對每個人都善意相待,並做出對請求者有利的決定,他希望取悅所有人。

——判官為人真好。

請求者對外提出這樣的評論。然而,對爭訟的雙方而言,這可就很難忍受了。

今天來了一名叡山的學僧,是位名叫宥信的八十餘歲老僧。

「我拖著我的老命來請求……」他說。

義經十分感動,宥信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跟自己沒有利害關係。他表示,因為某個人太可憐,他受不了才來請求義經。他要拜託的事情就是饒此人一命。

「饒誰的命?」義經問。

他既然這樣請求,義經已打算要答應他。僧侶好像要說出十分重大的事情,兩眼可怕的外翻,最後壓低聲音說:

「是平宗盛卿。」

義經在剎那間幾乎忘了呼吸。

老僧膝行前進,說自己是宗盛卿的兒子盛時的皈依僧,並說宗盛是個對任何事情都太過正直的平庸之人,絕對不是壞人,平家已經輸了、完了,敗者太可憐了,世人都翻臉不認人,沒有人要替宗盛卿求情饒命,他實在看不過去,才會來這裡。

義經對此事無能為力,他只能每天心痛,現在宗盛、清宗父子以俘虜的身分,待在河越小太郎重房的住處,可是,宗盛在西海的船上時,就不斷向義經哀怨地乞求饒命。

「只要你能饒我一命,就算要我去大海的孤島上,我都會去那裡了此殘生,請你一定要可憐可憐我!」他不斷如此嘆息請求。

義經感情豐富,根本無法抵擋這樣的哀求,他甚至感到全身顫抖,理性全被溶化似的。他覺得,既然戰勝,彼此間就沒有任何恩情仇恨,而且一想到過去,他自己也因為清盛的佛陀心,和兩個同母兄弟同時撿回了性命,他實在無法對宗盛的哀求置之不理。

(哥哥賴朝應該也這麼想。)

義經以自己的想法來判斷賴朝。

既然賴朝也是因為清盛而撿回性命,那麼,恐怕他也會同情宗盛吧?義經這麼想著,便對宗盛充滿感情地說:

「就算用我義經的戰功去換,我也要請求鎌倉的哥哥饒你一命。」

他這麼答應了宗盛。

義經也把這番話告訴老僧,立下堅定的信諾:

「就算用戰功去換,也要幫他祈求。」

這樣的話,對這社會的人來講,具有重大的意義。義經的戰功是古今未曾有過的,而他要交換的是宗盛的性命。以義經的戰功來看,宗盛一個頭顱的份量根本就太輕了。老僧很感動,感激流淚,當場就走了。

後來,義經吃了晚餐,忙碌的結束了這些事情後,才進到裡面。

靜在屏風裡等著他。義經掀開屏風,想如平常一樣抱緊靜。這是他慣常的舉動,這個年輕人的愛撫沒有任何喘息的空間,既不說話,也不玩鬧,好像一看到靜的臉,就會令他氣息紊亂而性急的愛撫著。可是,這時候靜說:

「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輕輕拿開義經的手,把今天從磯禪師那裡聽來的話全部告訴義經,雖然很小聲,可是她咬字清晰,一字不漏。她說話的時候,由於依當時的禮節,不可以抬頭看義經的臉,所以靜的視線一直落在義經的膝蓋前,不知道義經有甚麼表情,也無法確認:

(他此時是甚麼心情呢?)

等她說完後抬起頭,才看到義經既不悲也不驚的表情。他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歪著小小的頭顱說道:

「是真的嗎?」

他看著靜,表情有如少年。

「我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義經又說。

他以前就知道哥哥賴朝在氣自己,就義經的理解,生氣的原因只有一個:梶原景時的讒言。可是兩人畢竟是兄弟,他認為賴朝總會氣消,因此,他這次才在西海的會戰拚死戰鬥,贏得這場大勝利,使整個京都都沸騰起來。義經認為這次的戰功,當然會使賴朝消氣。就因為他這麼想,才會對宗盛說出「就算用我的戰功去換……」之類的話。

哥哥為甚麼會對自己有這麼深的怨恨呢?

「我消滅了平家,哥哥在遙遠的鎌倉應該很高興。右典廏是不是弄錯了?」

「可是聯絡書……」

「為甚麼要軍隊不必服從我?這我就不知道了!」

其實,他並非真的不知道。關於這一點,哥哥可能還相信著梶原的讒言吧?一定是要把軍隊交給軍監梶原指揮!義經認為,一定只是這樣而已,他不相信賴朝要把自己趕離京都,或予以加害。

義經又說:

「我是朝臣。」

既然他是從五位下的殿上人,那他的主人就是天子、法皇。哥哥賴朝是兵衛佐,他們幾乎是同階級的朝臣,朝臣是不能懲罰朝臣的。義經的理論很清楚,可是似乎太單純了。

「靜,不是這樣嗎?」

義經認為,藤原能保的話不是真的,臉色也逐漸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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