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磯禪師 第二節

義經讓靜住在堀川館,每晚命她跳舞給自己欣賞。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女子。

義經想的不是她的舞蹈,而是舞蹈之外的事情。每次舞蹈一結束,靜就馬上換裝束,穿回平常的衣服。

「至少一次,穿那舞蹈裝陪侍吧!」

義經不斷這麼要求,可是靜總咬牙切齒地堅拒。

她表示,母親告訴她,白拍子是獻給神的舞蹈,所以不可以穿著舞衣坐在公卿膝邊伺候。

(哪個公卿的女兒有這種態度呢?)

義經想。

不愧是有技藝在身,尊嚴頂立於世的人,她有一股其他貴族女性沒有的凜然之氣,應對也沒有絲毫的猶豫或曖昧不明,和她說話一定會有回應。而其他公卿的女兒都躲在屏風裡,用扇子遮住臉,問甚麼話都要等好久,好不容易才點個頭或搖搖頭,根本就沒聽到她們的聲音。唐橋大納言和鳥飼中納言的女兒都是如此,對義經來講,她們形同啞巴,義經從來沒聽過她們隻字半語。

靜就不同。

而且,靜比任何公卿的女兒還博學,可能是受磯禪師的薰陶,她看得懂漢字,也背了無數唐詩或和漢朗詠集,甚至還懂詩的平仄,能做出模仿詩。

毫無學問的義經若表示敬佩之意,她就說:

「白拍子每個人都是這樣。」

她並不誇耀自己。白拍子經常出席貴族的宴席,如果有人說出與古詩有關的話,必須有能夠立刻回話的教養,否則無法生存。

「母親不在身邊,你不覺得寂寞嗎?」義經曾經問過她。

只有這個時候,靜沉默了,只是注視著義經,甚麼話也沒說。

——愚蠢的問題。

義經察覺到靜的心情。然而,當他表示要把靜的母親也接到堀川館時,靜猛烈搖頭。

「要是連母親都住到這地方來,白拍子的藝術就會消失了。」她說。

磯禪師住在三條自己的房子里,養育、薰陶著許多白拍子,儼然此道的宗師,她不是那種想留在已經當了義經偏房的女兒身邊,每天過著平淡日子的婦人。

堀川館的白天對靜而言十分無聊。有時候,靜會回三條的娘家。

可是,磯禪師每次看到她回來,都只說:

「為甚麼假託生病不回來?」

她對女兒從來沒有露出笑臉。

磯禪師心情不佳的主因,是怕白拍子這項藝術傳承會因此斷絕。此外,磯禪師相信,女性的一生,再也沒有像白拍子這麼幸福的了。一想到為人妻妾、仰人鼻息的女人生涯,她就覺得,白拍子不必受任何人干擾,靠自己的藝術在世上與他人平起平坐,也可以出入權貴世家,只要確實有技藝在身,就不必對任何人假以顏色。磯禪師就是這樣度過了半生。

「為甚麼不回來?」

磯禪師每次看到靜,總是執拗的說著這些話。

這一天,靜像平常一般若無其事地回家,磯禪師立刻說:

「我正在等你。」

她帶靜來到一處靜默無人的地方,並準備了猿酒。猿酒在當時很受歡迎,據說是叡山東麓坂本的回峰行者,在山中洞窟內發現的,是否真是猿猴制的不得而知。其實,把樹果放在雨露積聚的水窪中發酵,就能變成酒。不過,猿酒大部份恐怕都是近江商人在倉庫中釀造出來的吧!

「我有話對你說。」磯禪師說。

「禪師」這充滿佛味的稱呼,自然是她的藝名。她不是尼姑,剛開始世人都稱她磯前司,可是不知道甚麼時候起,大家改口叫她禪師。她的長髮垂在背後,色澤光亮,雖然年紀已三十二歲,但由於膚色白皙,身材嬌小,所以看起來像二十歲。

「你知道住在二條的右典廏吧?」她說。

她指的是下級公卿藤原能保,乃五位殿上人,因為是負責御所馬廏的官職,所以用唐名「右典廏」來稱呼。他家世不高,年近四十,而且長得不夠好看,是個註定不可能發達的男子。

「最近,傳說他會爬升到中納言的位子。」

「真的?」

靜天真的喊了出來,太出乎意料之外了!靜也認識這個男子。

他黝黑的臉好像被太陽曬乾一般,不論從那個角度看,都沒有中納言的氣質,在公卿們舉辦的宴會中,他總是敬陪末座,負責指揮上菜。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磯禪師說。

藤原能保的奇運來自他的妻子,她是賴朝亡父義朝的遺腹子。義朝一生中接觸過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可是當時武家地位很低,無法像義經現在這樣,輕鬆的跟貴族之女接觸。唯一的例外是熱田大神宮的大宮司藤原季范的女兒,她比義朝的家世略高。這女人生下了三男賴朝。賴朝雖然是放逐者,人們卻仍然尊他為源氏首領,有部份因素也因為他母親出身比較好。熱田大宮司的女兒除了賴朝,還生了一個女孩。

那女子就是藤原能保的妻子。能保在義朝沒落之後,取了這個女子,可是他當年要娶妻時,世人還嘲笑著:

「能保這麼丑的男人,不會有人要嫁他吧?」

通常,以宮廷中人的邏輯,都盡量要娶權門世家的女兒,以取得將來飛黃騰達的資格,可是能保卻反其道而行。

他在平家的全盛時期,娶了義朝這個國家政治犯——朝廷之敵,且已經失敗死亡,勢力漸漸消滅——的女兒。

本來,大家都極力隱瞞新娘是義朝遺腹子的事實,她一直在母親家熱田大宮司宅邸長大,以大宮司家的女兒之名嫁給藤原能保。大宮司的地位雖然卑微,可是在尾張有廣大的社領,擁有京都小公卿所不及的財力。藤原能保恐怕就是受財富的魅力所吸引,於是娶了義朝的遺腹子。

可是,這個世界卻意外的轉變了。平家滅亡了,鎌倉的賴朝重新取得統治權出場。

——意想不到的僥倖。

藤原能保狂喜不已。而且,能保運氣很好,妻子不單是賴朝的妹妹,還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對賴朝來講,同父同母的手足,只有能保的妻子一人,范賴或義經在這一點上,跟賴朝就略微疏遠了。總之,賴朝在鎌倉建府以後,就對能保表現出異常的親昵。

「我人在鎌倉,不了解京都的情勢,你是我在京都唯一的依靠。」

他很快就來了一封這樣的信。

賴朝雖然有武家貴族的血緣,但在京都的宮廷中,卻沒有任何親戚或姻親,不過倒有個小公卿能保奇蹟般存在著,而且又是妹婿,關係更深。他們的奇緣使賴朝非常高興。賴朝利用所有可用的資源來鞏固京都的宮廷關係,藤原能保也接下任務,而且還是對他幫助頗大的一員。為了安撫能保的心情,他想:

「該請院(法皇)提升他的地位。」

於是,他寫了封信給法皇:

「能保是我的妹婿,雖然是公卿,可是也該有點武家的氣息。」

賴朝很快就命令駐守京都的鎌倉軍中,大部份的上方派武士(京都派)附屬到能保之下,例如以前在京都的弓箭之家有很大勢力的後藤基清等人。雖然附屬在能保之下,可是後藤基清還是參與追討平家的戰爭,在軍中當然聽從義經的指揮,凱旋後又回覆為藤原能保的屬下。附帶一提,在凱旋後,義經對後藤的態度,也還是像從軍時一樣,用主人的態度相待。

「這算甚麼?對我擺出主人的架子!」後藤到處發泄不滿。

後藤不是坂東的鄉下武士,他的先祖代代都住在京都,所以他跟京都貴族的關係很深,不缺發泄不平的對象。後藤氏後來漸漸廣布天下,成為日本大姓之一,他可說是後藤姓的宗家,跟他有關的人也很多。當然,後藤的不平,具有可怕的影響力。

「他(義經)只是個從奧州來的小冠者,根本不了解這社會的組織和風俗,他連自己是甚麼人都不知道!」

這是後藤對義經的評論,當然,也傳入幫鎌倉打探京都消息的藤原能保耳中。

「在那個右典廏(藤原能保)家……」磯禪師說。

昨天能保來邀禪師,派幾個白拍子去表演女踏歌。雖然官位還很低,能保還是請禪師本人也到酒宴上幫他熱鬧一番。

宴會進行過半時,能保請磯禪師到另一個房間去。

「磯禪師,我有話對你說,是關於靜的事情……」

能保認為,靜似乎已經成為義經的盆栽,也該領回來了。

「我是一番好意。」

能保不是有惡意或複雜政治企圖的壞心眼之人。對能保來講,現在的浮世是春天,因為鎌倉的威光,使他在京都獲得新的勢力,他想略微借用這勢力來做私人用途,其實,他也不過是泄漏一點政治上的機密給磯禪師罷了。

「是義經的事情。」能保說。

源氏武者對義經的風評都很不好,鎌倉對義經的印象一定也很差。而法皇則寵愛義經,認為他是世無二出之人,重用義經的武威,輕視鎌倉。傳說法皇要擁立義經,使他成為源氏的宗族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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