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都大路 第二節

凱旋軍帶著宗盛等俘虜,在都大路遊行,那天是四月二十六日。

土肥實平和伊勢義盛被選為凱旋軍遊行都大路的指揮官。對於義經這項人事安排,梶原景時在軍隊中不斷批評。

「御曹司的作法太奇怪了!」梶原說:「選土肥實平還可以理解……」

賴朝選出來的三個軍監(侍大將)是梶原、和田義盛、土肥。土肥是三個軍監之一,也是鎌倉軍中擁有最高權威的其中一人。

「可是,那個伊勢三郎義盛算甚麼東西?他不過是個陪臣而已。」梶原說。

他說得沒錯,在賴朝的鎌倉秩序中,義經不過是個家臣,伊勢義盛是家臣的部下。對賴朝來講,他只是個陪臣,根本沒有資格站在鎌倉堂堂武官土肥實平旁邊,可是,義經卻選擇伊勢義盛。

「御曹司認為自己和鎌倉殿下地位相同嗎?否則,就不應該讓當過強盜的伊勢義盛站在土肥旁邊。從這一件事情來看,御曹司這次戰勝,使他心生驕傲,想與鎌倉殿下對抗,這證明他要在京都獨立。」梶原說。

這些責備的聲音馬上傳入義經耳中。

「胡說!」

義經不是生氣,他想嘲笑梶原的淺薄思想。

「鎌倉殿下與我不就是兄弟嗎?我哥哥的家臣是土肥實平,我的家臣是伊勢義盛,兩人地位不是一樣嗎?」

這是義經確信不疑的理論,他從來沒有想過還有其他的道理,反而覺得梶原對秩序的看法比較奇怪無理。

京都舉行了凱旋慶典。

遊行時,義經很尊敬平宗盛等人,並沒有把他們像罪人般綁起來,還是給他們簡陋的牛車坐,不過,卻把車子前後的御簾掀起來,讓群眾可以清楚看到坐在裡面的人。

宗盛的車子、宗盛之子清宗的車子、大納言時忠的車子……接續著前進。俘虜中的武士們被綁在馬上。群眾看到他們才知道:

「平家確實輸了!」

遊行的目的,就是要人們親眼看到勝敗的結果,讓消息傳往各國。遊行一結束,俘虜就被帶到堀川義經的屋邸。

只有時忠父子被收容在義經館附近一間打掃好的空屋,理由是時宗的兒子中將時實得了熱病,必須療養。時實因為生病,所以免於遊行,待在屋子裡。這一切都是義經的好意。時忠遊行回來後,命令小八葉車停在門前。一進門內,警備的源氏武士就往前踏了一步。時忠對他們嚴厲斥責道:

「下人,你們不懂分寸嗎?」他低聲用壓抑的聲音罵道。

源氏武者有點害怕,不知該如何應對,受到時忠的威嚴鎮懾,都沒有回話。時忠進入這棟可算是囚禁他們的監獄,來到時實中將的病房。

「怎麼樣?舒服一點沒有?」

他坐在枕頭上。

時實的臉色稍微恢複了,他坐起來說:

「情形如何?」

他向父親詢問今天的情況。

時忠一剎那間浮現出痛苦無奈的笑容,只說:

「我忘記了。」

只要想到這一天先前的屈辱,平大納言時忠這個自尊心強烈的男子,就有一股連生理上都無法忍受的痛苦。事實上,在他說「忘記了」的同時,他似乎吞下了咽出的東西似的,喉頭上下抖動著,然後說道:

「你還好,不必面對那種眼神和那些人。地獄還沒這麼大的屈辱。」

「別提地獄!」

中將時實提醒父親,此時不應該講不吉利的話,並慌忙念佛,頌讚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

「別念佛啦!」

時忠小聲斥責。念佛反而更不吉利,好像將來會被判死罪。

「對了,協調得怎樣了?」

「我們的事情嗎?」

平時忠更壓低聲音,因為走廊下有源氏的警衛。

「我不知道。不過,倒是很對不起宗盛父子,他們恐怕死罪難免。」

「可是,我們又不是平家本族的人,是清盛入道的外戚。連外戚都會被判罪嗎?」

「這個嘛……」

時實歪著頭。雖然是外戚,可是在現實上和本族一樣,在平家的全盛時代,時忠事實上是平家的中心,作威作福,有時候,非平家勢力的人懼怕、怨恨時忠的程度還超過清盛。現在是否可以用外戚的理由逃過這一劫呢?世人的記性應該沒有那麼壞。

「最重就是放逐吧?可是,我連放逐都不想。」

「可能嗎?」

「有義經在。」時忠說。

這是時忠唯一的依靠。自從被抓之後,在西海上將近一個月,時忠跟義經偶有接觸。這段期間,他用盡一切智慧籠絡義經,宗盛也是一樣。宗盛雖然是沒有甚麼智慧的人,可是卻一臉哭相來博取義經的同情,哀求義經饒自己一命。時忠認為,義經的心情似乎大大動搖了。他也觀察到宗盛的臉上似乎已真的流出淚來,他覺得宗盛十分可笑,內心也感覺到義經這年輕人的奇妙。義經無與倫比的天真、深情、像婦女似的,甚至還自責無法對平家投降者盡點力。

「我毫無許可權,決定你們之罪的是朝廷和我在鎌倉的哥哥。」

他清楚明白地一再這麼說。可是,到達明石後,要結束在海上漫長的共同生活時,義經終於說了很重要的話:

「別沮喪!就算拿我的功勛去換,也要幫你們向院及鎌倉祈求饒命。」

宗盛聽到這句話,挺直背脊,高興得快瘋了,還對義經合掌膜拜了好幾次。宗盛一點都沒有日本最高權位者從一位前內大臣所應有的莊重。時忠心想,畢竟是制傘人的兒子,宗盛的血緣似乎已經毋須爭辯。

「依我看,」大納言時忠對兒子中將時實小聲說道:「義經會幫我們向賴朝求情,饒我們一命吧?他哥哥賴朝應該也不會無視於建立大功的義經所說的話,這樣我們就可以放心了。可是,我還有點不安。」

「為甚麼?」

「法皇不會讓我們活下去。」

「咦?」

「源氏的手下在走廊咳嗽著,現在還不能講。不過,我的不安是有根據的,一想到這一點,我連晚上都無法闔眼睡覺。」

「我想知道你的不安是甚麼?有甚麼根據?」

「你聲音太大了,等晚上吧!」

時忠小聲得幾乎聽不到,然後站了起來。

這個國家的神聖君主後白河法皇,是個喜歡權謀到幾近病態的人,可是,他也有個人的特殊癖好。

「我想看宗盛或時忠被拉著遊行的樣子。」

這一天早上,他突然這麼說,令左右手忙腳亂。法皇這樣身分的人,要混在市井小民中看熱鬧嗎?

「沒甚麼關係!我只要改扮一下,車子也用七位官人的普通車就好了。」他若無其事地說。

「可是,要是有甚麼萬一……」左右慘白著臉。

如果法皇在鬧街遭到加害,該怎麼辦呢?可是法皇說:

「有甚麼好擔心的?平家逃離京都時,我也逃得很遠,而且逃跑速度之快,不比任何人差。」

左右不得已,只好派人準備,並特別挑選北面武士中臂力最佳者陪他,大家都改裝成百姓,車子則故意選擇漆色剝落的。

而且,法皇還改扮女裝,用假髮掩飾光頭,坐在車子裡面,垂著御簾,從御所之門出去。車子穿過群眾前進,在六條坊城附近停車,等待俘虜通過,然後,宗盛、清盛、時忠等人從他眼前經過,他眼睛眨也不眨,仔細看著這些人的細微表情。

——為甚麼要來看?

別人若這樣問法皇,法皇也難以回答吧?只能說是個人的癖好。法皇從沒看過這麼有趣的熱鬧。在法皇一生中,他只拿清盛沒辦法,清盛死後,他的對手變成宗盛,他打出技藝精湛的權謀之棋,接著對下之人是木曾義仲,可是,他也看到義仲的末路了。這次輪到宗盛。宗盛坐在小八葉的車子里,外表沒有任何改變,低垂著頭,就好像演出了一部盛衰劇,滿足法皇一人的好奇心,他們的末路還是死!宗盛也難逃一死吧?

法皇看完熱鬧,回到御所,馬上聚集左右公卿。

「朝廷要怎麼處置這些敵人?」他問。

法皇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死罪。

「賜被囚的平家族人死刑吧!」

法皇要大家審查、討論,但一定要他們死。

「此時,沒有用的溫情對關東會難以交代。」

這是法皇的意思。

如果對平家投降者處置曖昧,鎌倉的賴朝會懷疑法皇還跟平家藕斷絲連,一定會做出許多擾亂法皇的事。為了防止賴朝亂來,只好發出處以極刑的院宣,法皇並不感到心痛。

「可是……」

反對法皇意見的只有宮廷第一的學者,最有智慧的九條兼實。

兼實並非偏袒平家,他反而是怨恨平家的人之一,可是,他認為,基於皇室的威信,不能將他們全部斬首。平家是皇室的外戚,從這次在西海投海而死的安德帝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